这样的事,同一时间在这片战场上重复上演,以至于滔滔汉江水都被染成血色,残肢断臂在水面上沉浮,仿佛此地已非人间,而是地府黄泉。
杀红了眼的士卒们没有察觉到襄阳城内的异样,直到刺鼻的焦味与漫天橙红再也压制不住,才有人恍然大叫起来,“火!好大的火!”
一场大火,源头正起自襄阳城中。
熊熊烈火伴随着冲天的烟柱,将原本白得晃眼的天穹染成红黑二色,与血色汉水遥相映照。
褚璲的眼瞳中也燃烧着缩小的火焰,看见城中起火的瞬间,他便知不好。
他麾下士卒多为流民出身,其中荆襄人士不在少数,他们回乡心切,是以才拼死杀敌,竟能与素来骁勇的北羯军一较高下。正因如此,襄阳城起火必然也会动摇他们的心志。
多年在战场被锤炼出来的敏锐神经,使得石安国在第一时间便精准嗅到了锦军的松动,战场中那原本坚定牢固的气氛裂开一道口子,他几乎是立即就高声道:“趁现在!快撤!!”
随着主将一声令下,北羯骑兵们抓住锦军包围圈的缝隙一头撞了出去,他们不惜自身,以血肉之躯为同伴们冲出了生命的豁口,无数骑兵被斩落马下,重伤的战马翻倒在地哀哀嘶鸣,勇往无前的势头为之一钝。
然而锦军终究拦截不住源源不断朝豁口冲来的北羯兵,于是豁口越来越大,眼看就要被他们彻底脱出包围圈。
“大兄!!”高回骑马疾驰而来,他大吼:“你带弟兄们进城救火,我去追杀石安国!”
一点头,褚璲道:“襄阳城收复已是必然,千万不要因小失大,务必量力而行。”
“知道了!”高回撂下这句,便领着部下汉军们呼啦啦朝北追去。
褚璲定了定心神,再度整军,这一次他们终于平稳站在了襄阳这恢弘的城门前。
“弟兄们!攻城!今夜咱们在襄阳城里喝庆功酒!!”
石安国大势既去,襄阳城中仅剩的两三守军根本不足为虑,褚璲一股脑地将人压上,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城头旗帜便已易主。
在亲卫的护持下,褚璲策马缓步入城。
然而预想之中,士民立于长街两侧挥泪欢迎王师的画面全然没有出现,经过北羯人长达二十年的剥削压榨,这座曾经辉煌的城市早已灰暗无光,房屋破败倒塌,街道脏乱不堪,偶尔有一两个汉家百姓悄然从残垣后探出半个脑袋,也在对上士卒们的目光时迅速躲开了。
见此情状,原本激动振奋的情绪也渐渐从士卒们的心头褪去,更有襄阳籍贯的士兵,望着家乡变成废墟,忍不住大哭出声。
襄阳重镇尚且如此,更何况北地那些小城?
哭声在军中迅速蔓延,很快,几乎是全军士卒都放声嚎啕起来。
然而,他们毕竟已经身处襄阳城中。这座同母国阔别了二十年之久的锁钥坚城,终于重新在今日,回到了她子民的怀抱中!
六日后,褚璲率军收复襄阳的消息如飓风席来,一时间,整座建康城为此震动鼓舞。
看着捷报上褚璲难掩喜悦的飘忽字迹,裴玄哑然失笑,然而笑着笑着,他却忽然埋首于苏蕴宜的腰腹,不动声色地落了眼泪。
“这样的大喜事,正该为此庆功欢祝呢,怎么反而哭起鼻子来?”苏蕴宜摸着他柔软的顶发。
“我出生那年,朝廷失了襄阳,自此大锦失了门户锁钥。”裴玄的声音自底下闷闷传来,“我本以为此生都不能得见它的收复。”
“怎么会呢,襄阳只是个开始,咱们以后还要驱除鞑虏,收复神州。若是每收一城就要哭一次,你以后不成哭作猫了?”
裴玄闻言,果然笑起来,“你说得对,我不哭了。”
苏蕴宜低头看着他。
因前段时日褚璲北伐连连失利,魏氏的人抱在一处,明里暗里斥他刚愎自用、任人唯亲。重压之下,裴玄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眼下青紫深深,偏还要在苏蕴宜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伸手去触摸他腰间,往日合体的玉带如今都明显宽出一截来。
“怎么了?”裴玄一怔,随即握住她的手,笑道:“可是我最近忙于政务,冷落宜儿了?”
脸上一红,苏蕴宜轻啐了他一口,“谁在乎你来不来?我是觉得你现在太瘦了,若再瘦下去,人可就不好看了。”
“当真?”裴玄连忙起身,对着她的铜镜仔细打量自己的脸,喃喃道:“果真消瘦不少……”
他顿时为自己的容貌感到焦虑起来。
他的妻子苏蕴宜他是知道的,一向是个惯能招蜂引蝶的主儿,一错眼的功夫就会有不知廉耻的花啊粉啊扑上来,偏偏如今自己容颜憔悴,若此时有个狐媚的趁虚而入……
正是惊惶不定间,忽然有个年轻宦官自外步入显阳殿内,他先是给裴玄和苏蕴宜恭敬地行过礼,又抬起一张白皙秀丽的脸蛋儿,冲苏蕴宜嫣然笑道:“娘娘,您吩咐给前线将士们的年节贺礼,奴已备齐了,这是礼单,请娘娘过目。”
苏蕴宜正要接过,礼单却被另一个人劈手夺过。
裴玄紧攥着那张薄薄的笺子,浑身的狐狸毛都炸起了,“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