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武从来也不相问。
又是一年春风骀荡时。
因桓武胜仗归来,又逢西域诸国来朝,朝贡舍利骨和佛牙经书一百七十部,皆是大乘妙典。
梁帝崇佛,自然大喜,又怜嗟起早亡发妻袁氏生前辛勤,却未能同享尊荣。
于是下诏晓谕内外,命南山长公主监国,御驾要亲临昔年起兵之地沟梁郡,祭告天神地祇,以慰袁氏亡灵。
又令两位皇子随巡,选在烂陀寺督办无遮大会。方好接见西域二十七国使臣,彰显国朝风范。
择定吉日,圣驾启銮。
文武大臣扈跸起行,百姓跪叩道旁迎送,舆马仪仗达数十里,围轿前燃沉香如雾,在途张旗呼拥之声,随风震响,何等煊赫,何等威势,当世无二。
沟梁郡与比翼关相隔汉水而望,梁帝发妻袁氏当年落水身亡,尸无下落。因此梁帝不愿渡江,特诏桓武前来觐见。
桓武听闻西域僧多有奇术异能者,会踏索上竿、口吞铁剑、傀儡火戏,观者皆道活神活现。何况这般盛会,定会下设百戏于寺中,角抵舞轮,升竿掷绳,应有尽有
桓武意兴盎然,说不如举家同往游玩一番。薛隆爱这边,却是另一副波澜不兴的光景,她定了心,只孜孜不倦的伏案钻研药典,或在遍布穴位的桐木人身上专注用功。一遍又一遍,永远也忙不尽,仿佛岁月也能这般永久地搁浅下去。
卫礼陈从旁撺掇,道:“爱姐姐又作怪,这一趟战事我和大哥哥来去三个月,难得闲中,一同去游赏玩看多好。撇了你一个人在家,岂不闷中添闷?”
薛隆爱咬定牙不去,微笑道:“小陈哥儿最爱胡说八道,谁说我闷来?你们随军携备的定心丸,我总嫌有一味辰砂药性太强。俗话说:疗恶疾才须用猛药。出兵打仗虽要药石有效,可若常用猛药,终是于身体无益。我配好了一个新方子,缺一味附子加炮,我留家验看生药。”
卫礼陈还欲劝说,桓武道:“随她吧。”
次日一早,桓武和卫礼陈整备行装,收束停当后,与关中文武官员一同渡江,觐见天颜。
薛隆爱也起了个早,伏在窗下眼看着桓武和卫礼陈出门,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她只是怕见故人而已。
在家闲来无事,见天气晴好,薛隆爱想起去岁深秋时采收的赤芍,当下忙乎着要晾晒一番,免得起了灰霉。
同奶娘冯妈妈、丫鬟紫璎自在檐下忙碌,等着采药的小厮长生回来,交付生药过目。
正在这时,小僮长安忙忙促促的跑进后院,报知道:“姑娘快领人去瞧瞧,长生策骑过山道时,不知和谁家的车驾相撞,叫人拿住了。只有一个觅汉趁乱回来报信,也鼻青脸肿的。”
薛隆爱一惊,忙放下手中草药,一边唤备轿,一边道:“谁家这样跋扈?道中车马相撞也属常事,若未伤及人,彼此好言道歉一番也就是了,怎么打的鼻青脸肿?”
那觅汉趋步跟随,急道:“看着不像咱们关中的人,四围人从,全副车马仪仗,塞挤在道中,实不好走,这才无意撞上。长生哥已再三致歉,那马前仆人甚是强横,不听人分辩,二话不说,直拿马鞭扑打。咱们的人这才还了手,他们便放恶犬咬人。”
薛隆爱急急上轿,几个习武的小厮打伞跟随在后。
不多时,在川蜀比翼关山道上,红花成阵,绿柳成阴。因关中官员及家眷大多去烂陀寺游赏佛会,道上车马稀少,只有一顶花花细轿软步如飞,匆匆而行。
轿子刚被抬上山坡,便已遥听见犬吠声。
轿帘掀起。
薛隆爱早已自轿中急步走出,定神一望,顿时惊怒交加。
只见草药撒了一地,血也溅了一地,几个小厮觅汉被二十余头雄猛凶恶的猎犬追逐着四处乱窜,头脸、身躯皆有淋漓血痕。
金翠雕车前,前后护卫似在观赏趣态一般,哈哈拍手大笑,欢悦声中夹杂着惨叫声,无人生怜,倒觉增添兴味。
薛隆爱纵身向前,照准那四处咬人的恶犬,双手一扬,各发十二只铁蒺藜,只只恶犬登时扑地乱滚嘶叫,血流不止。
遍身是伤的小厮觅汉见薛隆爱到来,连爬带滚至她身后。
霎时间,车驾前后护卫拔刀在手,便要向薛隆爱疾砍而来。
就在这时,碧帷骤掀。
一个懒恹恹的男子声音响起,他轻斥道:“住手。”
薛隆爱抬眼一瞟,心下一凛。
那人的眼睛生的极美,却总叠暴着戾气,黑漆漆的眸底,蕴着终年不散的阴鸷。每一个活人,在他眼中别无二致,皆是死物。
她记得这双凤目的主人,大梁皇帝的长子肃王宇文胤。
宇文胤缓步下车,见他一身戎装,玄青销金蟒纻丝绣袍,腰束着雕蟒赤玉带,脚踏串珠云头靴,漫不经心的向薛隆爱走近来。
冷森森一道目光,向她上上下下打量良久,问道:“是你。还记得我吗?”
薛隆爱道:“记得,阿桓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