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的战役,并没有允想象中顺利。三国压境,郑国却丝毫不乱,郑忽亲自督战,最后宋卫鲁三国铩羽而归,若不是郑国不愿恋战,允带去的车马折损说不定要更多些。
允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刚刚登基的新王和摇摇欲坠的郑国。郑忽有多年战场经验,在郑国称霸那些年曾打下无数胜仗,而郑国也不过是因为这几年王位更迭才给了其他国家可乘之机。
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到来,若坐等郑忽逐步稳住局面,重现昔日辉煌,齐国和郑国联手,他这些年苦心谋划,靠调停来获得郑国、纪国、许国和附属小国亲近的策略,不但再无用武之地,说不定连鲁国自己的疆域也会变为鱼肉,成为他国谈判的筹码。
当今破局,攻郑稳齐是唯一的出路。攻郑的要旨在于快,郑忽尚未完全稳定郑国内政,鲁国需趁这个档口联合他国不断发起战争,不给郑国喘息做大的机会。而牵制齐国不参与混战,便只能利用齐王诸儿身上唯一的命门了。
想到这里,允苦涩地笑了笑。这次回国后,有密探来向他汇报,说看到夫人出宫并和一男子见面出游,同时公子友也在身侧。
允想,婉一向端庄自持,若能引得她出宫共游,当今天下或许只有一人能做到。可齐鲁千里相隔,允不能相信有人为了一个女子、一份缥缈不定的感情如此疯狂,更何况那人是睥睨天下的一国之君。
若真是他,未来齐鲁交手,鲁国倒多了几分胜算。利用婉牵制齐国,他已经有两次成功的经验。若在战场上不能胜过诸儿,利用婉让诸儿心伤心痛乃至伤他更深,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允不知自己是何时变得和以前不同了。这些年当他慢慢掌握权力、踏入战场、开始在诸侯间来回穿梭时,他变得冷静、冷酷,以前那些他在乎的、扰乱他心神的事,现在已经越来越微不足道,又或者因为无可奈何而不再去纠结了。
他曾是那么在乎婉的心,那些年小心翼翼地靠近、求证,得知她感情的游离后他也发疯一样地妒忌和痛苦。
郎地之战后,他未尝没有自责和愧疚,是他先推婉去赴诸儿的约,可是当婉的赴约换来了郎地的平静,他又慢慢觉得这样的牺牲似乎是值得的。
他对她,是真心?是占有?是利用?他对婉的感情变得模糊,模糊到自己也不愿去探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眼下没有比鲁国强大更重要的事。若婉的情郎愿意为她千里奔波,那也许是上天助鲁。他吩咐那个密探,日后监视夫人一切行踪,不许阻拦夫人出宫,但要事无巨细地向自己汇报。
新年刚过,允就邀请宋公冯、卫侯朔、蔡侯庸在曹地相会,共商讨郑大计。介于去年攻郑无功而返,允提议各国都加大兵力。
为表诚心,鲁国愿派兵从八千增至一万。宋君和允心思一般,唯恐郑忽稳定局势后清算自己,便也爽快同意增援兵力。卫侯不愿过深涉入,却又不能直接拒绝,最后愿意多些粮草援助。蔡侯本来是被允拉来的,素来和郑国并无恩怨,大家也不能强求他太多。
攻打郑国的时间定在四月,出行前半月,允又致信齐国,称夫人嫁入鲁国后,除去年为旧王奔丧归宁,多年从未回过故国。如今齐鲁关系和睦,是否可安排行程协助夫人回齐探望?
诸儿看到允的信,简直喜从天降。他自去年冬返齐后,每月都寄信到鲁国去,信是寄到云来客栈的,由里面的线人再通过大力的儿子送到宫里,只可惜如同前些年他寄给婉的那些信一样,所有信笺都如泥牛入海。
诸儿恨不得自己插翅飞往鲁国,无奈杂事缠身。先是为正月的祭天仪式忙碌了大半月,到后面的春耕备收,诸儿担心自已的新政落不到实处,不惜劳苦从临淄出发,两三月内几乎走遍了齐国产粮重镇,期间发现了不少可气、可叹之事,拨乱修正、裁撤奖励官员又花了不少时间,待回到临淄,已经是弱柳扶风的季节了。
一路上奔波他并未觉得有多苦,但回到齐宫,在宣化殿静下来的时候,连空气中都是苦涩的味道。
花已残,春光将逝,唯有相思蚀骨,无法消除。“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允的信如一剂良药,诸儿即刻回信询问归宁日期。
允收到信,淡淡地笑了。写下这封信,他并没有和婉商量过。他也没有真正打算安排婉归齐,他只是想给诸儿一个华丽的诱饵,让诸儿不愿为了郑国去破坏和鲁国的关系,即便齐国派兵,只要不是齐王亲临现场督战,那释放的信号和效果自然是不同的。
允在攻鲁前一天回了信,说夫人近日偶染风寒,待身体康复后再和齐君商议归宁细节。诸儿的等待有了细节,自然不愿此时贸然破坏允的示好。这场战争却打得颇为绵长。
四月初战时,郑忽未料到此次对手出兵规模,排兵布阵过于单薄,初次交锋郑国左翼折损了不少兵力,还好郑忽及时收兵,严守城门。
鲁宋卫蔡初战获胜,但并未获得实际好处,大军行千里,车马粮草都是消耗,鲁君和宋君都不愿撤军,便在城外十多里处安营扎寨,准备二战。
诸儿听说郑军初战失利,终究不忍郑忽孤军对战,表面让彭生帅军助战,自己则悄悄潜到郑国新郑在郑宫外落脚,和郑忽书信沟通战况。
郑忽去了几次宫外,和诸儿推演了几种布阵方案,最终选定在六月初一夜对敌军展开反攻。
战争四月初启,如今已一月有余,郑宋卫蔡几国军队到达郑国时春末夏初,如今转入盛夏后天气变得酷热难熬,这日傍晚刚下过雨,夜晚尤其凉爽,士兵正享受这美好的夏夜美梦,郑军的突袭打破了夜的宁静。
战争从深夜打到黎明,又延续到午后。郑忽和诸儿意见一致,此战不论胜负,定要消耗到敌军元气,让对方没有能力再短时间内重新开战。
鲁宋四国大军数量是郑军两倍,很快便占据了上风。无奈郑军虽有败势,却丝毫没有休战的迹象,鲁军和宋军眼看着伤亡变多却仍然无法攻进郑国城门,慢慢气势就颓了。
最后不知是哪支队伍里有士兵扔下兵器转头跑掉,陆陆续续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丢盔弃甲,最后宋军鸣金收兵,其他军队也便跟着撤了。双方皆是损失惨重,却难言胜负。
宋国本来不是强国,从去年伐郑到如今已投入大量军力财力,如今却收获寥寥。宋君这才明白郑国实力尚存,郑忽较子突更有作战天赋,他暗下决心,近年内不会再直接和郑国对战。
鲁军回到曲阜时,已是七月了。允举行了隆重的祭拜太庙的仪式。除了新年、君王新婚,按周礼只有国家有重大胜利时才会祭拜太庙。
祭拜完太庙,允又大宴群臣。有些大臣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谴责伐郑、劳民伤财的奏章,如今伐郑一战被允轰轰烈烈的仪式盖章为胜利和正义之战,一时竟无人敢在堂上公然指责这几场从去年至今的战役。
允心里何尝不郁闷,他不曾料想郑国是如此难攻克的高地,但他别无选择,既然选择入局,便只得直面郑国的威胁,他唯一庆幸的是齐国没有公然站在自己的对面。有风吹过,夏日的风让允感到丝丝凉意,陶五端上的养神汤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允望着红白相间的养神汤,自言自语道:“难道郑国真的强大如斯,不可战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