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作一顿,翻开被渗进衣袍的血染红的绸布,才发现里头竟是程十道的几页纸、孟其真的信,和自己送来的画册。
两位亡父的信物,与他那蹩脚潦草、毫不起眼的画册一起,被她小心放在了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他喉头滚动,捏着册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将其放到一边,继续解她身上的衣袍。
外袍被雪水打湿,淡红的血迹都已结了冰。晏决明扯下外袍,又半弯着腰笨拙地解下夹袄,直到她里衣外只剩一件单薄的寝衣,动作才堪堪停下。
他手指一顿,抬头看了眼仍在昏睡中的程荀,垂眸敛眉,低声说了句“冒犯了”,这才伸手解开她的里衣。
床帐不知何时垂落下来,昏暗的烛火照进帷帐内,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女子曼妙的曲线与男人高大的身影相交叠,朦胧的光照得一切影影绰绰,乍一看只让人想起什么“食色性也”、什么“活色生香”。
可与床帐外那惹人浮想联翩的气氛不同,床帐内却毫无暧昧。晏决明本还有些不自在,可当寝衣滑落,他当即便被震在了原地。
只见她光洁莹润的身体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后背、肩头、手肘、膝盖,更是无一块好皮肉,褐色的旧伤深深浅浅,大片泛红渗血的新伤盖在其上,狰狞得令人心悸。
仔细看那一道道成年旧伤,晏决明几乎能辨出那是因何而伤。有细长的鞭伤,有利器划过的痕迹,有在石子地上久跪的伤处,甚至还有些细看发现不了的针眼。
心头好似熔岩滚过,晏决明强忍喷薄而出的愤怒,堪堪闭上双眼,双拳紧握,狠狠地砸在床沿。
他从来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真切地明白过来,少时在后宅艰难求生的数年里,从被厌弃的半路丫鬟,到能拿定一个院子大小事宜、在宅院中混出一席之地的大丫鬟,程荀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段他从未亲历、从未见证过的日子,他所有的猜想与认知,只能从程荀情绪失控时的崩溃言语、探子口中的寥寥几笔,得以窥探一二。
可即便如此,他也自认花费了无数心血与力气,才勉强将昨日彻底圈定在过去,仰首看向明日。
直到今日,他亲手脱下她最后一层伪装,亲眼看见那些此去经年、仍然溃烂的伤疤,这才恍然大悟。
——从来没有什么释然、解脱。那沉痛烂糟的过去,将永永远远留存在她身体上、魂魄上,刻下难以褪去的痕迹。
温热的炕床上,晏决明木着一张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过床褥将她的身体牢牢盖住,不漏一丝缝隙。
床褥下,他紧紧攥着程荀消瘦的手臂,不敢放松分毫。
晏决明垂首跪在床前,哪怕遭政敌诬陷冤屈、落入只能隐姓埋名的窘境时,也依然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姿态终于消失了。
他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能吃这么多苦、能吃这样的苦?
为什么经历了这一切,仍然不怨不怼、心存良善、心怀道义?
那些艰难绝望的过去,在她口中,好像也不过千帆过尽,过去了,便也过去了。
晏决明蜷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垂下头,靠在她身侧。
他想,可笑他自认清白坦荡、顶天立地活了二十余载,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向来平息他的怨怼、包容他的过错、引领他的脚步的,并非家中亲长、也并非书中圣贤。
而是眼前这个,从小到大,都迈着步子走在他身前的“妹妹”。
他是因为她,才有幸成为今日的自己,成为“程六出”的。
第156章寒宵尽
身体好似在黑暗的河水中沉浮,程荀眼前不断闪回着似曾相识的画面。
一时是金佛寺藏书阁内被推倒的书架,一时是紘城内奔走逃亡的百姓,一时又是城门下火焰裹身、挣扎扭曲的人影。
焦灼的情绪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她的咽喉、缠住她的躯体。在灭顶的窒息感中,她拼命呼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她还不能死。
在几近脱力的挣扎中,身体不断下沉,黑暗中终于隐隐传来了几声回应。
那声音沙哑而缥缈,她却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迎着浪头,咬紧牙关,向上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倏地睁开眼,天光大亮。
从无边黑暗的梦境中脱身,程荀茫然地睁着眼睛,愣怔许久,终于记起闭眼前的一幕幕。
通知百姓去孙府躲藏……鞑靼攻破南城门……呼其图……
还有那个,莫名熟悉的身影。
她恍惚许久,这才猛地回过神,费力地看了看周遭。还是她的卧房,屋中一切正常,没有被人翻动、侵入的痕迹。再低头,身上的衣裳也换成了干干净净的寝衣,并非记忆中那件沾满血迹的外袍。
若非身上处处传来的疼痛,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清晨——她睡了个自然醒,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粥菜,贺川陪妱儿在院中玩雪。
她迷迷糊糊地想,她还活着?鞑靼人没有攻进城中?
“……阿荀?”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修长、脸上胡髭杂乱的男人,他端着一盆水与干净的棉布,站在屏风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模样憔悴得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