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与之情急去抢,一个不慎,热水烫红了手背。
裴源微微蹙眉,想也不想跨下方台,端了盆清水给他,凉水浸润之下,烫意稍有缓解。
裴源无语道:“送给你了,哪有往回要的道理?可见朕在你心里何其不堪。”
庄与之一时语塞,偷偷打量凤帝的眉眼,确认并无恼火之意,方才轻语呢喃:“陛下之前又没送过臣东西,臣怎么知晓您会不会往回收……”
殿内一时陷入死寂,唯有泠泠水声试图冲破名为尴尬的壁垒,良久,手再感受不到疼,庄与之才又问她:“这么晚了,陛下还喝茶吗?”
裴源微微摇头,只为自己斟了杯凉茶,语气淡然:“朕今日来此,目的想必你心知肚明。朕不逼你,这杯水饮尽前,你若愿说,朕便洗耳恭听;你若不愿,朕自离去,不再叨扰。”
庄与之愣了愣,颔首摩挲着新得的宝物,似在斟酌衡量。
殿中一时静谧无声,一杯凉茶也很快饮尽。
裴源明白了他的抉择,放下杯盏:“夜已深,德君早些睡吧。”
说罢起身而去,未有半分拖泥带水。只是一脚刚跨出殿外,庄与之的声音骤然从身后传来:“臣曾去过那个石室,所以知道机关所在。”
他见凤帝回首,单凤眸未见半分偏移,反而直直迎上凤帝的注视,缓缓又道:“公孙白秋原名……常白秋。”
他见凤帝神色平常,心中猜测便已得到了印证,果然,公孙白秋的身份,凤帝早已知晓。故而微微颔首,轻声又道:“臣明白,陛下那日毫不留情的斩杀了她,保全的是臣与臣父亲的脸面。臣虽愚钝,可这些时日以来,也渐渐明白了陛下的用心。但臣只是一介儿郎,恐左右不了父亲的决心……”
庄与之的声音渐次低落,终而几不可闻。
恰似一位素来惯于张扬的人,忽而卸下满身锋芒,袒露于人前时,竟只剩一张素白无华的纸笺。
他本无太多执念,甚至想法简单。故而任由他人在其上泼墨绘彩,描摹出他人满意的模样。嚣张是为彰显自身的地位;跋扈是为证明自身的能力;不可一世则是为了凸显与众不同。
那些是他的外在之象,可归根结底,他自己该是什么模样,他亦是满心惘然。
彼时,凤帝缓步踱至他的身前,凤眸深邃,凝视着他面容良久,方才缓缓启唇。
“皇舅与先前君后情谊深厚,虽不同姓,却都流着常氏的血。先前君后身死,皇舅便与先帝有了龃龉。念及他为皇子出生,不但保全他皇子殿下的身份,还赐他大皇子府,虽为他招了一位平庸的娘子为配,不过是希望他一辈子幸福完满。然于皇舅心中,却是奇耻大辱。是以皇舅心有不甘。他不敢怨怼先帝,便将满腔怨恨尽数倾泻于新帝。所以皇舅恨的并非朕,而是那张凤椅上所坐之人。无论谁坐上去,皆是夺了他前太女凤位的乱臣贼子。”
裴源默了默,又道:“这是皇舅的执念,与你无关;朕更不会因常氏作乱而迁怒你,你自也不必惶恐不安。”
庄与之眼睫微颤,心底亦似被波动的琴弦,震颤难平。
“阖宫诸君,唯你与朕血脉相连,”裴源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你若不嫌弃,往后,朕必视你为弟弟一般。”
庄与之微微一愣,蹙眉道:“可臣是陛下的君!”
“趁早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裴源一脸正色道:“咱两八字不合,生了孩子没□□。”
庄与之:“……”
庄与之嘴唇翕动,似有满腔怒火悬在唇边,终是忍不住道:“陛下,您乃堂堂帝王,怎可听淑君胡说八道!”
裴源摆摆手道:“与淑君无关,是先帝托梦告知朕的。”
庄与之愕然。
裴源眸色深沉,安抚他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庄与之:“……”
她言此,重重拍了拍庄与之的肩:“今日事已说开,往后,便不要再与朕剑拔弩张了。往后若想出宫,同君后只会一声便好。夜深了,早些睡吧。”
说罢,逃也似的阔步离开了凝霜阁。
许是武将英灵的威
严震慑,东六宫的甬道上仿佛弥漫着一股凛冽的萧杀之气。裴源端坐于御撵之上,目光所及之处,竟是一片月光难以触及的幽深黑暗。
裴源下意识拢了拢手臂:“你有没有觉得东六宫的甬道,格外阴森啊?”
乌宛白憨憨一笑:“陛下说笑了,东六宫的紧挨着浣衣署和慎刑院,冷宫也在其列,所以甬道较之西六宫更长些,夜半幽深,显得清冷而已。”
裴源微微一愣:“慎刑院也在啊?”
乌宛白以为凤帝必是想到了今日惨遭杖杀的那对奸人,正要出言安抚,忽瞥见西长街一个人影以上而过:“谁!”
可惜,无人回应。
乌宛白眨了眨眼,嘀咕道:“真是奇了怪了,难道奴婢眼花了?”
裴源顺势望去,亦是一片清幽,却也信任乌宛白不会空穴来风,故而抬手轻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