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我们今儿来找女侠你不是来要钱的。”那女子连连摇手,“我们只是想问……想问一问女侠是否姓颜呢?”
颜如舜眉头一挑:“你们如何知道?”
“猜出来的。”那女子道,“我们昨儿到长安之后,把我们遇到的事给堂兄一说,他也给我们讲了个他才听到的传闻,所以……倒是巧得很,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离此处不远,刚刚碰到几个人,他们才从这家茶楼喝完茶出来,我听他们谈话中提起一位娘子,相貌特征与女侠你差不多,我们夫妻便想来见见,果然真的是女侠你。”
颜如舜眸光微动:“传闻不可信,就没想过它是假的么?”
“两年多前我堂兄到外地取货做买卖,路遇山贼,多亏了定山派的几位侠士拔剑相助,救下他的性命,还一路护送他回家。而他们返家路上,路过我的小店歇了会儿脚,我也有幸与定山派的那几位侠士接触了半天时间。”那男子笑道,“传闻不可信,但若是定山派侠士说的话,那我们绝对相信。”
其实那天夜里,真正将他们吓到魂飞魄散的,并非是颜如舜杀人的举动。
他们也都是有脑子的人,自家酒馆莫名其妙失火,他们已猜出十有八九不是意外。如果纵火者是那名持刀的黑衣汉子,那他罪有应得,死了活该。然而那汉子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惊雷般在他们的脑子里炸开。
亲生女儿弑父,这等骇人听闻之事,自古未有,称得上是禽兽不如,与魔鬼无异。
可若是按照定山派侠士的说法,那么这位颜女侠的做法……倒是情有可原?
尽管千百年来所提倡的“忠孝之道”让他们在内心深处仍是觉得颜如舜稍微做得有点过,但一想到那袁成豪一把大火毁了自己的酒馆,毁了自己的生活,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若非颜如舜舍身相救,只怕他们都已命丧九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反而要庆幸颜如舜的“不孝”。
于是旋即,他们二人同时叉手,向颜如舜行了一礼。
“那晚事发突然,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今日有幸再遇到颜女侠,我们夫妻一定要和颜女侠道声谢。”
颜如舜默然有顷,又一次把从荷包里拿出的银两递给了他们:“我刚刚不是说过,你们是被我连累。他若不是想杀我,也不会放那把大火,让你们遭受无妄之灾。”
这回他们不再推辞,毫不犹豫地接过她递来的银子,毕竟他们今后还要生存生活,可没必要假客气。掂了掂银子的重量,那男子乐呵呵地道:“我们那小店开在城郊官道旁,来往行人大都会来我们店里歇歇脚,一年到头我们赚的钱比在城里赚的钱还多。只可惜那地方离官府衙门太远,平时我们遇到的各种地痞流氓也不少,起初我们还找自己的原因,总觉得是我们服侍得不好,才惹恼了他们;后来才发现他们真要整人,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其实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我们干嘛帮着他们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甭管怎么说,放火的人不是颜女侠你,但从火海里把我们救出来的人是颜女侠你。”
颜如舜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般深刻的话来,认真思索片刻,又觉这在情理之中。
正如定山派那条不成文的规矩,这世上无数的布衣平民才是这个人间的基石,他们拥有的见识能力实属不凡,切不可因他们的身份普通而对他们有所轻视——颜如舜多年来游走市井之间,对这一点最是清楚不过。
她扬唇笑起来:“这些银子够了吗?”
“大概够了。”那女子笑道,“我们那店本来也不算大。”
颜如舜道:“即使银子够了,要将它恢复原状,恐怕得花费不少时间,还是要耽误你们的生意。”
那女子依然笑道:“已经成这个样子了,叫苦也没用,昨天的事就让它留在昨天,继续往前走吧。”
她们告别了颜如舜,告辞离开茶楼。
颜如舜望了一会儿他们的背影,又徐徐地转过头,目光投向一旁的窗户。
窗外红日,光芒万丈。
当尹若游离开善照寺,来到这家茶楼寻她之时,已过了约莫两刻钟,她还举目凝望着窗外的天光灿烂,令尹若游颇觉纳闷:“你看什么?”
“今天的阳光很好,我想……明天的阳光应该更好吧?”
尹若游并未看向窗外,她看的是颜如舜的面孔,以及颜如舜眼眸中的光亮,也微微笑了一笑:“是。”
“你陪我去个地方好吗?”颜如舜道。
“哪里?”
“有河水的地方都行……不如,就去丰山后山吧?”
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颜如舜解释道:“其实,当初我阿母没有葬在墓里。虽然常言道‘入土为安’,但我阿母死在栀州丹香镇,我若把她葬在那儿,我不知隔多少年才能回去一趟,倘若发生什么意外变故让她的坟墓遭遇损坏,我也无法知晓。还是冷红女侠提议,佛家有火葬风俗,我遂将阿母的遗体火化,骨灰撒在了丹香镇的河里。今后,无论我到了何方何地,但有水源处,我随时都能祭拜她。”
丰山的前山后山皆有一条小河,但后山道路曲折,平时少有人来,显然更为清静。
上得山中,林木茂盛,颜如舜点燃在途中商铺买的一炷香,插在河边土壤里,诚心拜了三拜,方站起身来。
尹若游始终陪伴在她身旁,望着东流而去的悠悠河水,忽轻声开口:“你的心愿已了,这世上以后还有什么留得住你?”
这话说得突兀,颜如舜闻言微愕,略一思索,才想起那日谢缘觉画了一幅她们在昙华馆夜宴的图画,她向舍迦讨要此画,是怀有和她们分开之意,她只当是尹若游重提此事,笑道:“我们不是已讨论过了吗?我们要办的事还多着呢,我现在是肯定不会离开的。”
“我不是指这件事。”尹若游似斟酌着用词,半晌话锋一转,“那天你中了诸天教的毒,却还未到命悬一线的时候,你明白我为什么会流泪吗?”
颜如舜沉默。
“因为我害怕。有时候,我感觉你就像一阵风,动息有情,却来去无迹,是一阵谁也抓不住的风。”尹若游此时的声音比风更轻,“若不是那桩仇恨拖住了你,你或许早就飞离了这个世间。”
是以,颜如舜大仇得报,尹若游心中除了欢喜,还有一丝隐隐的忧惧。
“如今,你的心愿已了,这世上以后还有什么留得住你?”
颜如舜仍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