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武力再高,永远抵不过千军万马。”
可若千万百姓同心,这天下苍生之力,又岂是千军万马所能抵挡?
第229章千人所指独夫毙,一麦虽微万世香(四)
谢泰既死,她们接下来最要紧的事便是如何安然离宫下山。
殿外官兵众多,一旦被他们发现太上皇遇刺,免不了一场血战。届时在场百姓即使不死在此山之中,今后也难有宁日,是绝不可取的下下之策。所幸上山前她们已有筹谋,尹若游当即动手,迅速将颜如舜易容成谢泰模样,自己则扮作孙公公的样子,并换上他二人的衣裳。
那孙太监此刻正与一众宫人伏倒在地。早在昨日她们已查得明白,这阉人从前仗着谢泰宠信,没少构陷忠良,手上也沾着无辜者的鲜血。因此凌岁寒毫不迟疑,又一刀解决了他的性命。旋即颜如舜扛起两具尸首,纵身跃至房梁顶上藏好。
尹若游手上动作不停,又为谢缘觉改换了一张陌生面孔。
待一切收拾停当,“孙公公”突然尖声叫道:“有刺客!快抓刺客!”
殿外官兵闻声冲入,见满地横卧的宫人,无不骇然。还好“太上皇”仍端坐于宝座之上,只是面色惊惶,似受惊吓过甚,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孙公公”上前一步,颤声道:“方才那群百姓里混入三个乱党,竟敢行刺太上皇!多亏其余百姓忠心护主,拼死相救,太上皇方得无恙。这些百姓都是忠义之士,切不可为难。”
说到那三名刺客,“孙公公”面露惧色,道他们武艺高强,已趁乱逃出殿外。尽管官兵们十分不解,大殿四周戒备森严,刺客如何能来去无踪?但此刻他们也顾不得细想,当即分作两路,一路疾追而出,另一路则留守殿内,一面护驾,一面救醒昏迷的众人。
侍卫们陆续醒来,听闻事情经过后更为惊疑:那三名刺客既有能在瞬息间放倒众人的本领,这些寻常百姓又如何能护得住太上皇?
而尹若游的易容虽天衣无缝,绝无任何人能看出破绽,但她们的身形与谢泰、孙公公的身形毕竟有所不同。好在宫规森严,下人们平日面圣必须低头回话,纵使与谢泰朝夕相对,也无人敢细看龙体轮廓;至于那“孙公公”,倒是有几个侍卫觉出几分异样,隐约怀疑是否有人易容假扮,可偏偏尹若游自幼习得口技绝学,能将他人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众人听得这熟悉的声音,又觉得方才的猜疑太过荒唐,暗道自己多心。
既然太上皇与孙公公俱在,纵有万般蹊跷,众侍卫也不敢再多置喙。
刺客当然是遍寻不着。这时“太上皇”突然咳嗽两声,“孙公公”连忙躬身凑近。二人低语几句,旁人只见“太上皇”嘴唇微动,却听不真切。那“孙公公”随即直起身来,扬声道:“圣上龙体欠安,需回内室静养。尔等好生护送百姓下山,不得怠慢。”
待目送百姓们安然离去,又将安顿好“太上皇”回寝殿歇息后,“孙公公”寻了个由头,独自离宫下山。
还在春芜山行宫的,就只剩下颜如舜一人。
由于太上皇身份与众不同,无论去往何处都必须有宫人随侍左右,因此这也是定要由颜如舜假扮谢泰的关键原因。她在榻上佯装睡了片刻,待四下无人时倏然睁眼,身形如鬼魅般掠过重重守卫,再次潜入大殿,纵身跃上房梁,取下先前藏匿的两具尸首,将谢泰的尸体带回寝殿,小心安置在龙榻之上。
如此一来,遂制造出太上皇于睡梦之中遇刺身亡的假象。
至于那孙公公的尸首,她随手抛于山中某处,便不再理会。事了拂衣去,她又施展出她的绝顶轻功飘然下山,与等候多时的同伴们会合。
尽管知晓颜如舜轻功卓绝,但直到亲眼见她平安归来,尹若游等人悬着的心才算落地。众人不及多言,立即启程赶路。
这些百姓的家都在长安城及周边村镇,既然承诺要护送他们平安返乡,自然不能食言。这一次,一行人昼夜兼程,连夜间也未停下,只是由凌岁寒与颜如舜、尹若游轮流驾车,让谢缘觉在车厢内歇息。
一方面为照顾徒步的百姓能够跟上这辆马车,另一方面则为了谢缘觉能够好好休养,她们驾车的速度相当缓慢。饶是如此,由于山道崎岖,车厢颠簸,谢缘觉在车内也睡得并不安稳。待到次日天明,谢缘觉醒来,凌岁寒见她面色较往日更为苍白,连忙勒住缰绳:“我们已走出这么远,想必不会再出什么事,不如暂且歇息一会儿吧。”
随行的百姓们早已疲惫不堪,纷纷表示同意。
凌岁寒钻进车厢,见谢缘觉的脸仍无血色,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手指在空中顿了顿,终是轻轻贴上她冰凉的面颊:“这一路颠簸辛苦你了,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撑得住吗?”
“其实我已醒了有一会儿,方才已在车内调息运转过菩提心法,你放心吧,我现在没什么大碍的。”谢缘觉将右手覆在她手背上,微微笑了笑以示安抚,但犹豫须臾,终究还是说出真正导致她此刻身体不适的忧虑,“我只是在想……等太上皇的尸体被发现,那些护卫侍从回到长安后,怕都难逃圣人降罪。”
凌岁寒闻言默然,那些人里必定有一部分确实很无辜。
“我就知道你肯定又要为不相干的人操心。”尹若游的语气很无奈,甚至似乎还隐隐透着几分埋怨,然而略一停顿,遂说出自己早已想好的法子,“当今天子在谢泰的压制下隐忍多年,心中其实甚是厌恶他这位父亲,自然不会真心想要替他报仇。而自从当初济民驿之变发生后,据说俞开霁近来颇得圣眷,待我们回到长安,不妨去见她一面。如今她执掌铁鹰卫,又在圣人面前说得上话,应能有办法保住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
又过多日,一行人终于抵达长安城郊,流离多时的百姓们与她们四人依依话别,各自踏上归家之路。
凌岁寒身上还背负投靠反贼魏恭恩的罪名,尚未恢复清白,贸然进入长安城内万一被认得她的官兵注意到,必然又是一场风波。因此她与谢缘觉便暂时借宿在了城郊麦香村的一户人家,颜如舜与尹若游则联袂前往长安城,悄悄去寻铁鹰卫大将军俞开霁。
长安城内外刚恢复太平,田野间还残留着战火的痕迹,但农人们却已开始重整荒芜的田地。
凌谢二人借宿的这户人家,原是同行难民中的一对夫妇。夫妇俩与兄嫂感情甚笃,原本多年来未曾分家,一直在这村子里过活。叛军袭来之时,一家人为去留争执不下,最后经过商议,决定兄嫂留守村庄,弟妹外出逃难,总归能留下一脉香火。如今战乱平息,夫妇俩回到故土,却见兄嫂早已亡故,他们不及悲痛,便埋头收拾起兄嫂留下的田地。
谢缘觉担忧他们伤心过度影响身体,也跟着去了田间,望着那对始终弯着腰的夫妇,终是忍不住上前,轻声问道:“你们才刚刚归家,还未来得及歇息,不累么?”
那对夫妇这才停下手中活计,直起腰来,抬眼望向远方。
“谢女侠,您瞧这一带的田地,大多都荒了。但我们这块地,麦子虽稀,好歹没全废。”那农夫抹了一把眼泪,“这定是大哥大嫂拼着性命,在战火里替我们守住的。若不好生照料,我们……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
“再说,人总要吃饭的。就算叛军已经投降,长安不会再有战事,今年若没收成,只怕我们……只怕我们也很难活下去。”他身旁的妻子嗓音微微有些哽咽,但稍一顿,目光中又露出坚毅之色,“横竖能收多少是多少。熬过今年,好生翻整土地,来年总能好些。大哥大嫂在天有灵,也会替我们高兴的。”
哪怕处于这般艰难境地,她的话里却仍带着生机,像荒田里冒出的新芽。
谢缘觉又有些震撼,如同那日听闻百姓们要寻谢泰报仇时一般震撼。她沉默下来,不再言语,只继续静静望着这对夫妇劳作,直到过了许久,她目光忽被田间麦穗吸引,面上浮现几分讶色。
“那是什么……也是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