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春明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悲痛,尽管他并没有一个可供他怀念、眷恋的父亲。但同窗三年,他不止一次地听方绍伦念叨过,“……这成绩不算赖吧?可算对老头子有个交待了……”
“……这鲍鱼酱我得多买两瓶,上次寄回去,我妹写信来说我爹爱吃这个……”
“……这事我可不能这么干,我爹要知道非打断我腿不可……”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严厉又伟岸的父亲形象,三岛春明不能否认,他曾暗自羡慕过。可如今……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果绍伦知道……他无法想象这个后果。
他蹲下身,试图表达一点安慰。墓地前却传来一阵喧嚣,尖锐的女声怒斥道,“她有什么资格奠酒?她跟那杀人凶手是什么关系是她自个认了的!”
方学群的离世,方家这些姨娘中最伤心的要数三姨娘。
她是周夫人的陪嫁丫鬟,十五六岁就跟着来到方家,后来抬成姨娘。周夫人病体孱弱,她爽利能干,是把管家的好手,方学群将月湖府邸的内务托付给她,几十年不曾相疑。
这厚重情分自然不是后来那些姨娘们能比的,当日书房争执她也在现场,对于灵波自曝的身份,她反感最重,觉得灵波居心叵测,既负了周家又负了方家。
虽说为了面子好看,方学群的死因并未对外公布,抬回月湖后,城里的医生也来检查过,死因定论是脑溢血突发。
方老爷子缠绵病榻有数年之久,这是方家铺子里掌柜们的共识,因而月城民众并未起疑心。可方家家里人几乎齐聚松山,自然清楚内情,灵波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按习俗,封棺下葬后,亲人要奠酒洒土填棺,算是最后的送别,三姨娘不允许她参与这个仪式。
灵波一身缟素,两只眼睛哭得肿起来,“老爷子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如何就不能敬他一杯酒?”
三姨娘破口大骂,“你还要不要脸?老爷子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数吗?你来敬这杯酒,我怕他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其余几个姨娘推挤着,在一旁看热闹。
灵波只能痛哭,蔓英焦急地拉扯着方绍玮的袖子,低声说着什么。
方绍玮怔愣着,默不作声。作为方家下一任家主,按道理是他发话的时候,他若给灵波撑腰,旁人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可大概由于乍然揭露的欺骗,他选择了沉默。
方绍伦转动了一下面庞,缓缓抬起一只脚,跪得太久腿都麻了,身体向一边倒去,三岛春明忙搀住他。他借着他的扶持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墓穴旁。
方绍玮看到他靠近,怒目以对。三姨娘也满脸不豫。方绍伦向老管家道,“给她酒。”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方绍玮跳起脚来。
方绍伦漆黑的眸子盯着他,缓声道,“灵波是你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是含章的母亲,她当然有资格敬酒。姨娘要怨怪,就怪我吧。”
灵波怔怔看着他,老管家在一旁递上酒杯,全了这个仪式。
三姨娘还待再说,后头却又闹腾起来,原来是九姨娘伤心过度,昏了过去。等抬上送灵的车子,随行的大夫一检查,竟是喜脉。
这是遗腹子,要另外安排仪式祭告,三姨娘这才匆匆走开了。一旁六姨娘和八姨娘小声嘀咕,“老爷也就跟她还有点动静了……”
死者入土为安后,由方氏族长牵头,在方家祠堂召开了一次内部会议,方学群乍然离世,偌大家业总要有个名正言顺的交待。
原本空旷的祠堂乌压压地挤满了人,账房搬了张书桌坐在廊下,唱名计票,记录会议事项,等会议开完众人都要在簿子上按手印。
堂前摆着几张太师椅,方绍玮和方氏族长、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高坐其上。没有方绍伦的位置,他跟着众人坐在长凳上,淹没在人群中。
他的目光怔怔落在那座新添的牌位上,水光涌入眼底,他垂下了头。
会议有条不紊地开展,方绍玮继任家主之位是毫无疑义的,毕竟方学群在世时,就将他当成接班人培养。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公司格局肯定也要跟着调整。
东瀛商人以织机、技术、原材料运输注资博新棉纱厂,股东们以多数赞成通过了决议。其余都算按部就班。有争议的地方在九姨娘掌管的酒厂和灵波负责的药厂。
根据近两年账目的核算,酒厂微利,而药厂纯属倒贴钱。方家是股份制公司,是否继续这两块的经营,既是宗亲也是股东的众人当然有表决权。
方氏管理层里唯二的两位女性都在座,丁佩瑜怀着孕自然金贵些,小丫头拿着绣花椅袱给她垫在靠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