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大少爷变心了,这是张定坤几个月前扒在三岛府的围墙上就认清的现实。
可内心总怀着万一的侥幸,或许他只是一时气愤、或许是那东洋鬼子使了什么手段……他蓦地停下脚步,两手撑在膝上喘着粗气,转头看向追赶上来的赵文,一把攥住他胳膊,“你明天就回月城!交待的事情一定要记得!”
赵文连连点头。
第二天一早张定坤先开车送他去火车站,然后往长柳书寓来。
兄妹俩有阵子没见了,一见面还得先打暗号。
“哟,三爷,您可算是回来了。”柳宁笑嘻嘻地迎上来,转头吩咐灶房,“赶紧弄一桌好酒好菜。三爷请,今儿天字号包厢正好空着,原来是要等贵客。”
她把张定坤引进包厢,等酒菜上桌,遣开服侍的人,才卸下防备,“哥,你咋提前回了?我以为至少要进了腊月里。”
张定坤自然不瞒她,“方家老爷子那事有些蹊跷,只是当时急昏了头没想明白。过后一琢磨,总觉着不对……”他皱眉道,“我留在沪城装幌子,让赵文先行一步回去打探。”
柳宁跟着点头,“灵波上回过来也说了这事,她说老爷子虽然身子差,但那阵子山里住着,空气新鲜,吃得睡得,情况还算稳定。哪能被你几句话就气死了?倒害得你跟大少爷……”
张定坤心头一凛,有如醍醐灌顶。是了,方学群一死,他跟大少爷就成了死结。
他其实始终不信大少爷会变心,那一晚在塔楼上,在月色下,他说“我爱你”是那样认真。
更何况,即使在那种情况下,方绍玮叫嚣着要他赔命,大少爷也让他走了。如果不是当时就走,等方学群的死讯传开,方家族人聚拢来,恐怕还真走不了。
他原本晦暗的双眸又被点亮,转头问道,“你怎么见着灵波了?你回了月城还是她过来了?”
“我哪里走得开?她上个月来沪城送货,我俩找空儿见了一面。”柳宁打开包厢里头的茶几屉子,拿出一个锡铁小罐子递过去,“你给闻闻,是这个味不?”
张定坤接过细看,盒盖上赫然镌刻着“张氏龙虎膏”五个隶书体,盒底印着生产批号、日期,以及“方记药厂”的字样。
“哟,真让她捣鼓出来了?”他掀开盒盖,用指腹蘸了薄薄一层,涂抹在鼻端,细细闻嗅,片刻后点点头,“大差不差,还不够冲,估计药材的配比还得再调整一下。”
曾经驰名北地的“张氏龙虎膏”,如今只有张定坤还记得原来的气味了。当年哥仨南逃,兜里揣了几盒,逃难路上都使尽了。
“这也多亏大少爷,当时灵波道破跟你的关系,方家不肯再投资药厂,是大少爷一力承担。如今能在沪城打开销路,也是大少爷的面子……”她咬唇不语。
张定坤已经意会过来,“是那个三岛春明帮的忙?”
柳宁觑着他的面色,点点头,低声道,“方家在制药行当还是新手,沪城这些老字号原本是不肯上货的。后来东瀛商会先铺开,连东瀛名下的纱厂过节福利也发这个……”
“可如今报纸上都在抵制东瀛货……”自从签订《停战协定》后,华国与东瀛的关系愈发紧张,沪城民众不仅组织游行示威抗议,更自发抵制东瀛舶来的货品。
柳宁叹气,“有啥办法呢?大少爷名下如今只有这间药厂,养着的人都是要吃饭的。”她将从灵波那儿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灵波不知道你走水路还是走陆路回,再三叮嘱我,要是先见着你,让你一定回趟月城,她有事跟你说。”
张定坤点头,他自然要回去一趟,只是让赵文先打头阵,他看能不能想办法把大少爷哄回去。
自从上次匆匆一别,两个人就没个说话的机会。他相信只要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说,解开一些误会,找出一些端倪,事情必然有转机。
他本来就觉得大少爷对他有情,如今听柳宁一番说辞,更是笃信不已。
两人虽然生了嫌隙,但他护着他妹子,极力保留药厂,就算有从时局考虑的因素,未尝就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原本因为昨晚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种种,一颗心碎成了八瓣,此刻又被这点点滴滴的温情黏拢来。
“哥,东瀛商会往我这地界来消遣的人不少,我听他们说……三岛春明是有婚约的,而且是东瀛大族山本家的小姐,这门婚事涉及政局,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一点,当初去东瀛采购织机,张定坤便听方绍伦说过,当时还说婚事就在年底。但是年底三岛春明就来了沪城,看样子婚事推迟了。为什么推迟?难道是……为了绍伦?
张定坤心里一紧,第二天一早,就溜去了器械所。
他早打听清楚方绍伦的办公室所在,观察一番,见打扫卫生的老妪清理完后敞着办公室的门,便闪身溜了进去。他担心要是等在门口,大少爷不会让他进去。
一楼的办公室窗户隔着庭院对着马路,他躲在落地窗帘后,不时探头张望。
然而时钟滑向十点,也不见方绍伦的人影,张定坤心急如焚,担心他今天不会来。
好在十点一刻,一辆黑色小汽车驶入庭院,司机打开车门,后车厢跨出一个穿着西装披着大衣的身影。
是他的大少爷。他拂了拂衣领,施施然走近。
张定坤怔怔看着,心尖像被缝衣针刺穿。
他太了解他了,如果两人整夜的欢爱,那么第二天他走路必然是这个步态。早餐桌上他十有八九要发脾气,“……叫你悠着点不听,老子真的要被你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