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军营虽只是个小小记室,但他毕竟是巡检令的儿子,若是真得了肠痈,云安一定会送他回城,把他还给他爷。
可云安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她也留了个心眼——林娇生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窗牖并没支起来,但他知道,外面站了两个女军,说是送他回来顺便留在这里照顾病情,其实是云安派来监视他的。
林娇生倚着身后一只锦绣隐囊,神情莫测地继续摩挲着手中那颗蜡丸。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门外突然传来说话声,他侧耳一听,似乎是林瀚跟守在门外的女军说着什么。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见父亲推门进来。
父子二人这么长时间未见,此刻面对面却全然没什么天伦欢喜之情。
林娇生抬了抬下颌,示意林瀚把门关上。
林瀚被儿子这样指挥,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想到儿子此刻毕竟是病患,再怎样他也不好跟个病患计较,遂将房门关好,缓步行至林娇生榻边。
他先在房内四下张望了一番,没看见北宫茸茸,便问道:“你那只妖怪呢……”
“我再说最后一遍,茸茸不是妖怪。”林娇生的话语中是冰凌般的冷。
林瀚被儿子这么一怼,霎时心头火起,抬手指着站在门外的女兵,张口便斥道:“让你去军营好好磨练,你可倒好,什么本事都没长进,就会生病,连那两个女人都不如
璍
……”
他简直就像条件反射,看见儿子就非得教训几句,不教训他就活不下去似的。
可林娇生今天实在反常,往日里都是垂手低头任由父亲数落的他,今天却直接打断了林瀚。
“住口,我没时间听你啰嗦。”
被儿子打断的瞬间,林瀚面皮“唰”地一下涨得通红,简直忍不住要跳脚痛斥了,可又碍于门外站着的两个玉门女军,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实在不宜跟卧病在床的儿子起争执,否则岂不是给人看笑话。
“你……你说什么?!”林瀚强压下怒火。
林娇生并没搭理林瀚的怒焰,而是压低声音,以极快的语速说道:“云常宁让人监视着我,我不方便出门。你派人悄悄把这封密信送去胡市,交给一个名叫康忽力的粟特人,让他星夜兼程送回姑臧。”
“什么?”林瀚一脸懵。
“依照李凉州的说法,河西王已经快要动身赶赴张掖,这封密信必须在大军开拔之前送抵姑臧!”
话毕,林娇生将一直被他拿在手中摩挲的那枚蜡丸递给林瀚。
“你要送密信回姑臧?!你怎会有密信要送回姑臧?!”
听到儿子命令他送密信给河西王,林瀚震惊得宛如看到母猪蹭蹭上树。
林娇生倚着隐囊,用他那双少年明澈的眼睛看着父亲,道:“这些不用你管,你只须安排人把信交给康忽力就行,他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办。”
林瀚简直要被林娇生的态度给气吐血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终是大喝一声:“放肆!你这个废物!”
怎知往常每次被父亲一呵斥就不说话的林娇生,今日却毫无畏惧之意。
他厌烦地皱了皱眉头,道:“我今日确实没法陪你做戏,你那出严父弱子的戏码,以后再说吧。”
什么?!陪他做戏?!严父弱子的戏码?!
林瀚感觉自己要被林娇生气得当场暴毙:“你……你这没用的东西!你竟敢……”
“我没用?”林娇生淡淡地笑了,“是,我是挺没用的,不然大兄二兄也不会死得那么容易。但你与他们不同,你按我说的做,下半辈子保你荣华富贵。”
“你说什么……”
林瀚感觉自己的嘴唇在剧烈哆嗦,牙齿也碰得喀喀作响。他这个一向被认为是废物点心的儿子,此刻突然掀了身上披着的那层画皮,骇得他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来。
而且,老三刚才说,老大老二的死,他们的死……果然,果然跟他有关!!!
林娇生看着全身都开始打颤的林瀚,讥诮地勾了勾唇角:“很快又要燃起战火了。你们这些人最喜欢的杀伐争端,又要开始了。”
紧接着,他故意不叫“父亲”,而是字正腔圆地唤了声:“——阿爷。”
林瀚双眼大睁,紧紧瞪着他这一无是处的儿子,看到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浮出一抹幽深的光。
他忽地想到,这种幽深眼神,他曾在某人眼中见过。那人不是他这突然转了性子的儿子,而是景熙侯沮渠青川。
林瀚忆起,那时候他还在姑臧任国子博士。有一次,一向温文尔雅的沮渠青川阴沉着脸,让人将一个口无遮拦的国子学生抽了三十鞭。
原因是两个学子争执,其中一人说只要从吐谷浑翻过景阳岭垭口便可抵达张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