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在李翩身后的张元显实在受不住了,“呕”地一声直吐得双腿发软,跪倒路旁。
李翩抬眸看去,城楼上下到处都落着头颅,面色僵白,眼神空洞。虽然既无衣饰也无印记,但李翩还是认出来了,这些被抛车掷入城内的头,皆是悬泉大营的兵士。
这些战死沙场的忠烈之人,被残暴的敌军割下头颅,并用他们的人头当作恐吓武器,抛给城内他们的爷娘妻儿。
沮渠玄山用人头当石头,当然不是要攻城,他纯粹就是用这种方式折磨城里百姓,以此扰乱人心,顺便给自己取乐。
城墙上,令狐峰正指挥着弓箭兵以火矢反击,燃着烈火的箭矢蝗虫般从垛□□出,这才将对方抛车的抛掷压制住。
城墙下,没人敢靠近那些灰扑扑的人头,哪怕地上躺着的是尸体,恐怕情况也会比现在更好些。
李翩正要登上城墙,忽然看到墙角处滚落一颗刚被抛车掷进来的人头,面孔他很熟悉。
那人蓄着一把大胡子,双眼炯炯有神,说话也总是粗声大气,是河西百姓很喜爱的样貌。可他的脾气却和样貌全然不符,他脾气特别好,很少有人见过他发火。无论士兵或同僚,他都一视同仁地对待。倘若去他营帐,总能老远就听到他爽朗大笑的声音。
他的头颅曾被沮渠玄山挂在马前,也曾被扔在城门外,现在又被抛车抛进城内,滚落于墙根。
李翩努力稳住心神,对跟在身后的张元显说:“为刘将军收殓。”
张元显不忍再看一眼,垂着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应了。
李翩快步登上城墙,令狐峰见他来了,这才略松口气,抬手抹去额上一层叠一层的冷汗。
“立刻着人将城内头颅全部收殓,要快,切勿再让更多人看到。”李翩声音急促地命令道。
不得不说,他这身红纱衣确实太过惹眼。城下敌军在看到一个身穿红衣的人登上城楼后,抛掷人头之举便停了下来。
紧接着,沮渠玄山手下一名膀大腰圆的校尉开始向着城楼上的李翩喊话。
“凉州君在哪儿抱美人呢,咱们厚礼都快送完了你才来啊!你听好了,大王说,这些人头都是赏给你的!你要是愿意,可以全部拿回家喝酒!哈哈哈哈!”
这样恶毒的挑衅之辞,让城楼上所有人霎时间面色青白。
他故意在敦煌城下说这话,不是没来由的。昔年汉武帝时,月氏人曾据有敦煌,哪知后来却被匈奴老上单于攻破。老上单于斩杀月氏王,并残忍地将其头颅做成了酒器。
沮渠玄山崇拜青简上载录的那些暴戾凶恶的旧事,但李翩明白,对方命手下将人头当成石头掷入城内,目的绝非侮辱自己这么简单。
果然,那校尉话音落下,还未等李翩答他,但见他身后一队骑兵策马驰来。马上射士弯弓搭箭,立时便有密集的箭矢射上城墙。
立于城头的众人赶紧俯身躲在女墙后,待这波箭矢射完,众人定睛一看,就见每枝箭矢上都垂了条长约一尺的布条。
布条是白色的,其上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屠城。
字的颜色红得暗沉,一望而知乃以血写成,也许用的便是悬泉大营阵亡将士的鲜血。
射箭的那批人是沮渠大军中最好的射士,他们故意令箭矢扎在门楼、战棚、狗脚木这些显眼的地方。箭矢高扎木内,惨白的布和血红的字迎风摇荡,一缕缕,一条条,幽幽凄凄地飘动着,让人望一眼就头皮发麻。
很快,细微的声响便惊起于守城兵卒之间,他们中有人识字,认出了那上面写着什么。
“那上边写啥?”
“写得是……屠……屠……屠城……”
“啥?!”
“屠城……要屠城了!”
“啊——!”
“说什么呢!”
“闭嘴!别咋呼!”
“凉州君……凉州君要怎办……”
“不知道。”
“他会不会不管我们……”
“怎办啊……救命……”
李翩深吸一口气,那些窃窃之声虽细弱却清晰,就好像他们都趴在他耳边说话似的,让他想装作听不见都难。
城下敌军似乎也明白这些血写的布条比直接攻城威力更大,他们根本没给城内喘息时间,就在众人刚从女墙后站起之时,平朔将军沮渠成勇手握强弩,一枝锐矢擦过李翩耳边,“砰”地钉在了他身后门楼的木柱子上。
这是一枝长约四尺的铁脊箭,箭身并未悬挂血淋淋的“屠城”二字,却系着一方麻帕。
沮渠成勇在城下扬声喊道:“敦煌诸人听着,开城门出城归降者,可免遭屠城之戮,奉劝诸位莫要平白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