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天妖会做的事情吗?”叶雪衣困惑,“我记得爹爹你说过,天妖一般都很残忍嗜杀?”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叶全非低声说。
谢扶舟成为天妖,是在芙蓉剑死后。施颂真在世时,众人对纯钧剑主道侣的唯一印象,只是那只“踩了狗屎运的废物狐妖”。和热衷于拯救别人的芙蓉剑不同,这只野性难驯的雪狐对他人悲苦极为冷漠。即便是承影剑主沈雁归,也只有施颂真在场的时候能得到谢扶舟的正眼相待。一旦芙蓉剑起身离开片刻,天山白狐和承影剑主立时相看两相厌。
在天妖眼里,那些随时可能在苦难中死去的普通人并不重要。因为这种人太多,即便芙蓉剑能救下小小一部分,也势必不能救下所有。然而施颂真被孟逢春的遗言束缚,习惯了疲于奔命自己受累,无法从这种困境中脱身。
世人皆知天山白狐极为小心眼。他不喜欢芙蓉剑的时间和注意力被别人占据,受不了芙蓉剑目光落在别人身上。向天山求助的修者百姓间普遍存在一种共识:如果明明写了求救信寄去天山,芙蓉剑却并未如期到来,那一定是她的道侣偷偷把信藏起来了。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在听闻谢扶舟居然开始庇佑危难中的普通人后,那些知道谢扶舟究竟小气到何种程度的故人才会吃惊到如此地步。
传闻中远居天山不问世事的九尾白狐,在他所爱之人死后,终于向尘世投去注视的目光。
天衍宗在中州扎根多年,底蕴深厚,关于先天剑心和先天剑骨的记录最是清晰具体。辛世恭曾阅读书籍,发现天衍宗第一任宗主留有记录,说如果传承这两种体质之一的孩子是双生胎,那么他的同胞兄弟姐妹,则必然继承了另一种体质作为互补。
三十多年前,天衍宗养育堂发现了先天剑心施陵恩。少年拒绝了天衍宗的邀请,怎么也不肯入道修行。辛世恭虽然惋惜,可也做不出强行收徒的举动来。没想到湛卢剑灵对施陵恩上了心,亲自去寻这位先天剑心,将其家中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那时辛世恭以为唐拓看中了施陵恩的资质,有意要选他成为下一任湛卢剑主。
湛卢剑主万万没有想到,唐拓只是在寻找施陵恩对应的那位先天剑骨,想要将其培养成剑灵成人后的最佳容器罢了。
“你是她的姑姑?那就对了!”辛世恭稳操胜券,“想救出你的侄子吗?那你更应该帮我了。只要我成为湛卢剑灵,唐拓便没有再利用他的理由,我也可以助你找到纯钧剑灵的下落。”
第59章诅咒(一)
施苏沅最不理解她父亲的地方,在于施陵恩始终不肯修行。
她虽然年幼不知事,可也知道先天剑心在修行一途的优势。祖父祖母还没去世时,常说起父亲年少时曾得中州第一宗门青眼的旧事。天衍宗的养育堂时常派人来家中,比出修行的种种好处,劝诱施陵恩入宗拜师。他们说山门内没有弟子天赋能与先天剑心比肩,宗主未来极有可能将湛卢神剑传给施陵恩。这是五境内所有修者梦寐以求的未来,天衍宗不相信有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但父亲坚定地拒绝了。施陵恩带着父母在汉中定居,恢复了逃亡前的生活,日出田间农耕劳作,日落回家灯下念书。到年龄后他被庄上大户聘去家学授业,按部就班娶妻生子,三十岁后有了施苏潼兄妹二人。
看上去一切步入正轨,施陵恩在放弃修行大道后依然有了不错的人生。但施苏沅想,如果换做她,必定会毫不犹豫选择修道长生。同村人们提起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仙长,总是满怀敬意。和劳碌一生的普通人相比,那些不必耕作劳苦便能长生百年的存在,几乎算得上是另一个物种。
如今叶雪衣终于想了起来,当初她究竟为什么会爱上谢扶舟,为什么会想要嫁给谢扶舟。蓬莱少岛主生下来便被叶全非捧在手心呵护长大,在蓬莱岛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自恃天赋不错,又有神剑傍身,故而始终认为自己是第一流的修者。
然而初次离开蓬莱岛,叶雪衣见识到纯钧十三剑阵的强大,又被天妖力量震慑,这才觉出自己的井底之蛙。慕强使她对天妖产生敬畏之心,但这种敬畏本该让叶雪衣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真正让叶雪衣爱上谢扶舟的,是天妖抚摸纯钧剑时流露出的柔软脆弱。和施颂真不同,承影剑主杀过很多人,也并不畏惧杀人。只是她以结果为先,向来追求一剑毙命,尽可能减少对方死去的痛苦。被承影剑刺杀的受害者往往意识不到沈雁归的出手,头颅便已砸落在地。
眼下承影剑主杀了谢扶舟许多次,从一剑削去头颅,到断去四肢,最后已然发展成碎尸,几乎算得上是虐杀。
承影剑主虽因挚友被骗了感情对九尾天狐心存厌恶,但她对谢扶舟本身了解寥寥,这点厌恶也相当浅薄,远不足以支撑她杀死谢扶舟成千上百遍。反复杀死一个不死的怪物,某种程度上给沈雁归也造成了极重的心理负担。
被天妖永生肉身震撼的同时,承影剑主不受控制地想起徐元烛来。回到东陆后,夷安宗主已经刻意借宗门事务麻痹自己不去想起那条龙。可看着眼前求死不得的九尾天狐,沈雁归终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痛恨起谢扶舟来。
凭什么一心求死的谢扶舟还能活着,困在龙渊那么多年挣扎求生的祝宣却死了?
倘若天妖内斗赢到最后的是……
她忽然弃剑在地,捂脸无声痛哭起来。
“连神剑也做不到吗?”
谢扶舟并不意外。被杀了这么多次依然无法进入冥界,他连失望都没有力气了。九尾天狐漠然扫了一眼沈雁归,踉跄起身一步步走远。潮湿湖风吹乱满地破碎的合欢,泥泞草地里走着一只茫然的狐狸。
离开地底世界并不是这个方向,可谢扶舟想不到这一点,他脑海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天山白狐漫无目的地在湖心小岛上行走,仿佛只要一直一直走下去,就能进入冥界,去往施颂真身边。
想要进入冥界,就必然要接受死亡迈入鬼道。可只要身在人界,大地就会源源不断为她选中的孩子提供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最后一只天妖留在人间时几乎是无敌的,所以天地间的平衡才会再三逼迫他们离开此处。
逐渐完美的天妖内丹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谢扶舟,他早已能够打开神道去往天界。
可谢扶舟不愿意。施颂真被猝不及防戳中痛处,决定撤回方才的感动。
“你外出多年,就不怕老巢被人端了?”
玄溟神主似乎心情不错,对她的过往很感兴趣。
施颂真道:“我的心腹皆留守仙都,何况,还有夜弥天在……”
“那又是谁?”
“我的徒弟。”
夜弥天是施颂真收的第一个徒弟。
是近六十年前的事,冰雪初融,春寒料峭,有个野猪精在兜售关在木笼子里的人族小奴隶,十来个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脏污少年被铁链锁在笼中,施颂真一眼就看中了夜弥天。
只因他的眼睛生得有几分像谢扶舟,瞳仁很黑,眼睫很长,看人时有种楚楚可怜的破碎感。
失去了一同长大的竹马,施颂真还是有些伤心的,以至于看到一双与他类似的眼睛都会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