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番客套恭维下来,赵清微微蹙眉,倒是觉得这位崔程彦,是个极难入心的人,说话周全,却又半分沾不住,此人圆滑至极,又极有涵养,二人一连聊了几个话题,对方都能兼容托住,顺着话头说下去,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朝野格局,都能聊上一二,可见其品格深度。
场上几人皆对他赞不绝口,赵清方知,何为崔氏大族教养出来的。
太子妃一身名声虽是假的,可这大公子却一点不虚,一身真才实学,倒叫他除了太子妃那一层关系外,更想与之交好了。
再说,太子妃虽名声为假,但当初那惊艳四座的舞姿当为不俗,无论世家里是如何教养子女的,他认为学识、才艺应当不分高低贵贱,太子妃的舞姿,当与崔程彦的见识媲美,太子妃之品格,也并不比崔程彦差,一个圆滑兼容,一个通透玲珑,赵清越发佩服崔氏一族。
说起自己表妹,崔程彦与太子自有说不完的话,一方是不住地叹气,因他表妹既身弱又多愁绪,太子却评她为“杏露、菊香、松月、玉光”,崔程彦却不解,太子便笑着解释其意:“娇憨而不憨愚,似杏初含露,此为杏露;善良而不盲善,若菊暗递香,此为菊香;通透却不冷漠,当如松挂月,此为松月;玲珑却不圆滑,似玉生光,此为玉光。合而观之,是‘心有千窍而藏真,身经万态而守素’的浑然品格,每字皆落‘本真’处。”
“心有千窍而藏真,身经万态而守素……”崔程彦细品了一会儿,眼眸越发茫然,不过这要硬往他妹妹身上套,也能套,大抵是有情人眼里见的不同吧。
“不说她了,太子殿下,今日这般难免寡淡,臣听说这枕流坊有几位很不错的乐伎,不如请一位来给咱们助助兴。”
一旁有官员给他打眼色,太子最是忌讳这些,快别提了。
果然,他此话一出,太子便直接拒绝:“崔大人,咱们这里一群男子,叫上一个乐伎过来,实在不成体统,若是觉得寡淡,咱们来投壶射覆,或是置器赏玩,都有一番乐趣。”
崔程彦垂首而笑,笑声豪爽,语气间又带了三分舒朗的分寸感:“殿下所言极是,君子雅集应当循礼,不过臣斗胆妄言,这枕流坊的乐伎多是善琴棋诗画的清倌人,昔年王右军兰亭雅集,亦有‘丝竹管弦之盛’助兴,无非取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雅韵。琴音本是天地间的“闲雅之声”,若叫人抱了古琴来,只在隔帘处奏几支《阳春》《白雪》,弦声混着溪风穿堂而过,既不扰了清谈的静,又添几分‘耳得之而为声’的自然意趣,何况臣等卸了冠带在此,图的不过是公事之外寻个心闲。”
说罢低眉替太子续了半盏温酒,又道:“殿下只当是听松涛,闻琴韵,于体统无犯,于雅趣有添,倒不负了这良夜。”
赵清无言,瞧他这
张嘴皮子。
无非是想叫乐伎进来乐上一乐,男子有的是给自己取乐找的理由。这番话说得却让赵清不好再拒绝了,何况今日确实是与他联络感情来的,何必非要迂腐固执呢。
又想起太子妃也常说他迂腐古板,赵清心里像是堵了口气似的,便道:“那就依崔大人说的,方不负这良夜吧,去,请一位乐伎来。”
冷嘉实听了这话儿,连忙去安排。
设了纱屏,只许奏《诗经》诸调,又是吩咐不必妆扮,素衣抱琴即可,方不坏了这夜的清简。
穿着鹅黄衣衫的许翰林忍不住低笑一声,折扇翘着桌沿道:“素衣抱琴,倒比红袖添香更雅致了,合该配着这溪水、松风,听上一曲。”
今日过后,怕是有关太子的这“素衣抱琴”的一段佳话,又要沸沸扬扬的传开了。
是褒是贬,自然是因人而异,在不同人的口中,这素衣抱琴便是不同的说法。
少顷,纱屏后引进来一女子,抱琴而坐,身影纤细。
赵清往那处看去,只听琴声响起,弦音与溪风相撞,竟在阁中交织出一片烟水茫茫的意境。
他微微眯起了眼,这琴声起势便不凡。
尹采绿不过调试了几声琴音,刚到手的琴,还操不习惯。
此时她薄纱掩面,本就是半夜偷溜出来的,自是素净一张脸,只松松往发间挽了根月白色的绢带。
听松阁的客官要求要寻一素衣,且未有妆扮的女子,可在这坊里行事的女子,哪有不妆扮的,一时竟找不着人,尹采绿正好技痒,又想瞧瞧太子今日这是设的什么局,怎的连乐伎都叫上了,便私下与那掌柜的说了,自己可解他燃眉之急。后又匆匆覆了面纱,抱琴坐于此处了。
指尖起落间,潺潺琴声流出,喉间唱词也跟着淌出。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崔程彦轻敲桌沿,打着节拍,可见往常是极爱出入这等场所的,见惯听惯了。
“你们听这转音,这尾调,好生绵长婉转,该赏。”
赵清侧头,崔程彦这话,倒是在暗示他了,在场唯有他最有资格赏。
他静静听着,见纱屏影子随“宛在水中央”的拖腔微微前倾,指尖按弦的力度似带着水的柔波。
他伸手取了块冰湃过的雪梨入口,咬下时甜意混着琴韵漫进喉间,并未回崔程彦的话。
众人只心道:“太子殿下品味高,只怕寻常入不了他的眼。”
纱屏后的琴音恰在此处落了个泛音,余韵如溪灯碎影般悠悠散开。
赵清往后仰,倚在木椅上,在场官员来往交谈不绝,至于那纱屏后弹琴的女子,不过只是个陪衬罢了,几人夸她几句,应和几句,就该聊回正事上了。
赵清垂眼,指尖搭在椅子把手上,自己都未曾发觉地轻打节拍,直到一旁有人连唤了他几声:“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觉得刚才沈大人所说如何?”
赵清方才回过神来,一双眼清明地往沈明旭身上看去,声音沉稳:“沈大人,你刚刚说什么了?”
众人皆是一愣,更不敢指出太子刚才的失神。
沈明旭方才重新说了一遍:“也不是什么要事,是臣没想到,太子妃身边的一位名叫竹萱的丫鬟,竟与大理寺内关押的柳氏是远房亲戚,她今日前来探望柳氏,臣才知道这一桩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