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印象中,侄儿一向独来独往,鲜少与别家子弟往来。每次问那书童,韩骁在章麟学府有什么交好的、不善的,那书童都是瘪着嘴巴摇摇头,一问概是没有,其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一段时间,当是这些书童蠢笨,一口气连换了三个。直到某一次,他特意乘着车轿躲去那学府外,远远瞧着他们散学瞧了一周有余,他方承认着实不是书童们蠢笨,只知道吃饭,都不知道在学府看着点少主,连少主在学府的日常都报备不清,而是韩骁从来无意与旁的学子交好,便是有人特意上前与他善谈,他也一副不善言辞的沉默文静模样。
韩骁果然又垂下头去,不作言语。
韩平生怕把他吓到了,自己先在脑子里思虑半响,江姓在朝廷并不多见,顶有名的便是军器监那家,但韩骁所有的交际都在那章麟学府,而军器监那个江家又只有一个女孩儿,没有男孩……
这是哪里跑出来的江家?还私下赠送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侄儿物件?
韩骁见一副憔悴面貌的伯翁为着自己这般愁眉思虑,心下涌起一丝柔软,轻声道:“便是江荨大人那家。”
话语自己钻进了耳朵,韩平又觉得不可置信,再问:“军器监江荨,那个江荨大人?”
韩骁往一边垂了眼眸。
韩平忽地笑起来:“江荨,果真?那家女孩儿……江芙?”
韩骁从韩平手中拿走九连环,坐在桌边随手摆弄起来。
既不否认便是承认了。
韩平直觉心底温和柔软地跟春天爬满青草鲜花的泥坡一样,连眼角的皱褶都浸着笑意,他连声说“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侄儿有这么要好的朋友,还是个女孩儿,他竟然不知?
“莫说坊间,便是现在朝野,都有传闻说江荨那女儿聪敏多智得很,跟在她父亲身后制造军械器物,我都未曾信过,我甚至都未留意过她的闺名。”
韩平伸过双手将那九连环讨了去,再一次在灯下翻来覆去仔细瞧了,这九连环没有烙印匠人名姓,体格较市面上兜售的小了一圈,没有纹理,打磨得亦较粗糙,只是九环粗细均匀、活环套接处顺滑如丝。若说是名匠或是那军器监监卿亲手打造,便又显得粗制了些。
韩平喃喃自语:“这莫不是那孩儿造得吧……”
不知不觉间,韩骁的面庞已然彤红。
“当真?”韩平震惊,“竟是那孩儿自己造的?”
韩骁点点头。
“两年前,那下人赠与我时,确是如是说的。”
“两年前?”
韩平蓦地记起,江荨两年前确实带江芙来过一趟韩府。
那是两年前韩府的中秋府宴,除了江家外,韩平还邀请了户部、礼部等多位同僚。是日,随父祖赴宴的孩子共七八人,除了礼部侍郎之孙尚在襁褓外,江荨的女儿是最小的那个。
因是女孩,年龄又小,与那些打打闹闹的少年儿郎自有不同,韩平见她一人坐着颇显孤寂,就着使本也文静内向的侄儿韩骁带她去后院玩耍。
那日告别时,江芙特别高兴,江荨亦再三道谢。
但回到后院,只见韩骁紧闭着南苑房门不肯外出,不时传出啜泣之声,府内诸人轮番劝说都无用,陆氏急得抱着房门直哭,并大声责备他没事举办什么府宴,请了这么多人,现下自家孩子或是被谁家的粗莽小儿欺负了也未可知。
直到三日后,水米不进的韩骁才走出房门,身子愈发消瘦,眼窝也深深凹陷下去。
他在院内桂花树下呆坐了一整天,终于开口讨要吃食,韩氏亲自端了鸡汤,坐在一旁一勺勺吹了喂他,且从此下了死令,今后绝不容许再大肆张罗举办府宴。
至此,韩平再也未见过江家小女。
韩平至今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固以为是韩骁好不容易结交了朋友,伤感于分离方悲伤难过不能舒缓,曾安慰他说过几日自己得了假,就带他去江府拜访,找江家女儿闲玩,却不想被面色铁青的侄儿一口拒绝。
他又不肯往侄儿受了江家那小女娃儿欺负方面设想,韩骁再内向腼腆、单薄清瘦,他也是一介堂堂男儿,且还比江芙大上六岁有余。而且江芙离府时除了较前兴致略高、礼数也算周到,未见泼辣刁蛮之态。
一来二去,此事的因由在府内就渐渐置之不谈。
但现在,韩骁的手上竟然有一串江芙自制的九连环?
依着方才听来,江芙回去之后数日,自己制作了一套九连环,并差人给韩骁送了来?
两年来,他竟片字未提?
江芙既送了九连环于韩骁,当日以女欺男、以小欺大之说便无从谈起,那当日韩骁又是因何置气,三日水米不进?
韩平大为叹气,韩骁的内心,他竟真的一寸都未走入过。
韩平正有些许惆怅间,先前他关严实的窗门呼得一声被吹开了,扑进来的风雪熄灭了案头两盏灯烛,连带翻卷着书册咧咧作响。
韩平忍不住朝着窗外望去,这样汹涌的喧嚣下,谁家能真正宁和度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