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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第2页)

牌局散了,邻居们说笑着离去。王君收拾着桌上的麻将牌,嘴里还念叨着刚才哪一手牌打得妙。方夏荷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牌盒:“大姨,我来收拾。你歇着去吧。”

“哎,不用,顺手的事。”王君嘴上说着,手却没停。

方夏荷坚持接了过来,动作麻利地整理着。她看着王君坐到炕沿上,习惯性地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膝盖——那是早年劳累落下的老寒腿。

“大姨,”她声音放得很柔,带着点试探,“我看你这膝盖不大舒服?赶明儿我去公社,想法子弄点好点的膏药?”

王君摆摆手,脸上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笑模样:“嗨,老毛病了,多少年都这样,不碍事。费那钱干啥?省着点。”

她的拒绝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承受这点疼痛是她的本分。方夏荷和何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涩然。

“那。。。。。。晚上想吃点啥?”方夏荷转换了话题,努力让语气轻松些,“我做。”

“有啥吃啥呗。”王君笑道,“你们娘俩刚来,别忙活。我熬点玉米糊糊就成,省事。”

又是“省”。方夏荷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牌盒放好,转身走向灶台。

何田立刻跟了上去,小声说:“妈,震后重建的时候咱没少帮忙,攒下的那点糖票。。。。。。”

“嗯。”方夏荷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闷。她舀出金黄的玉米面,动作比平时更轻柔些。心里那“弥补”的念头,第一次撞上了王君那堵“无欲无求”的墙。

王君靠在门框边看着,忽然想起什么:“哎,夏禾,听说老李家老伴半夜咳嗽,你也给治好了啊?灌了几碗苦汤药?”

方夏荷一边搅动渐渐粘稠起来的糊糊,一边应着:“嗨,不是什么苦药,就弄了点甘草、枇杷叶熬水,润润肺,管点用。怎么啦大姨,你晚上也容易咳嗽?”

王君摇摇头:“我没事。那个,夏禾啊,”她顿了顿,像是斟酌着词句,“你会治哮喘吗?就是那种。。。。。。喘不上气,喉咙里像拉风箱,憋得脸发青的病?”

方夏荷手里的勺子顿了一下。“哮喘?哮喘是气管太窄太敏感,受了刺激就痉挛,气进不去也出不来,人就憋得慌。”她用尽量通俗的话解释,“这种病,发作时用点平喘的药能缓解,但去不了根儿。得小心养着,别着凉,别闻烟尘,别累着,更不能生气。要是能弄到麻黄、甘草这些熬水喝,能稍微好受点。。。。。。再过个几十年,这都不算啥大病了。”她差点说漏嘴。

王君的神色变得悠远,目光仿佛穿透了土墙:“哦。。。。。。那,那天花呢?”她的声音低了些,“我们村,早些年也有不少得了天花死了的,浑身烂脓包,高烧不退,救都救不回来。。。。。。”

方夏荷的心揪紧了。“天花,”她声音放得很稳,带着医者的冷静,“那是瘟神,烈性传染病。染上了,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也多半落一脸麻子。这病。。。。。。没特效药,全靠命硬扛过去。唯一的法子,是种牛痘预防。牛痘种上了,胳膊上出个小脓包,好了就一辈子不得天花了。”她补充道,“现在政府都在推广种痘了,往后得这病的就少了。”

“哦。。。。。。”王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灶膛里的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抬起眼,又问,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寻:“那。。。。。。夏禾啊,你知道心脏病怎么治吗?特别是那种。。。。。。干着活呢,突然就倒下,再叫不醒的?”

方夏荷心里又是一酸。奶奶这是想起她的过去了。一生多少苦啊,失去的孩子,病死的丈夫。。。。。。这些伤痛从未真正远去,被她深深埋在了“省事”、“不碍事”的表象之下。她看着奶奶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深刻的皱纹,强忍着鼻间的酸意。

“心脏病。。。。。。特别是心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就是心脏里通血的管子堵死了,血过不去,心就停了。这种病,发作起来特别急,凶险得很。平时要是能注意,别太累,别生气,别吃太油太咸,或许能预防着点。。。。。。要是能备点救心丸、硝酸甘油这样的药,发作时含在舌头底下,兴许能抢回一点时间。还有。。。。。。还有像脑出血,”

她想起奶奶晚年的病,“就是脑子里的血管破了,血淹了脑子,人一下子就瘫了,不能动不能说话。这个更要命,也得靠平时注意血压,别太高了。”她说的这些药名和概念,对这个年代的农村来说,遥远得像天方夜谭。

王君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苗。良久,她轻轻“哦”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低声说:“那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啊。”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在方夏荷心上。

方夏荷用力搅着锅里的糊糊,热气熏得眼睛更酸:“大姨。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太操劳了。什么都。。。。。。不如身体重要。每年都要体检。。。。。。都想法子去卫生所看看,有什么病能早点查出来,预防着。”

何田在桌子那边正摆碗筷,闻言赶紧过来拽了拽她的衣角,低声道:“妈,说啥呢!这个年代哪有‘体检’?”

“什么预防不预防的。防不胜防。”王君平静的面孔依旧没什么波澜,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手,“人这一辈子,命里有啥,早都写好了。”

方夏荷不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搅动着锅里翻滚的金黄糊糊,看着粥面泛起细小的气泡,袅袅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她和何田在震后帮忙重建时,省下来的一点点珍贵的红糖票换来的红糖。纸包被捂得温热。

她捻起一小撮深红的糖粒,手指在锅边顿了顿,看着那细小的晶体在指尖闪烁。

一点点甜,一点点暖,就从这一碗糊糊开始吧。她们有很长的时间,在这个重新来过的七十年代,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慢慢靠近那颗饱经沧桑却依然温热、坚韧的心。

奶奶,人这一辈子,命里有啥早就写好了。那么命里也写了一章,让我重新回来,对你好。

玉米糊糊入口多了丝丝入扣的甜。

王君小口地喝着,细细地品着,没说什么,只是喝得比平时慢了些。她今天的问题似乎格外地多,一个接一个,像是要把积压了半辈子的疑问都倒出来。

“夏禾,”她放下碗,看着方夏荷收拾灶台的身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别嫌大姨啰嗦啊,你说那农药。。。。。。就是地里打虫子的药水,要是不小心喷脸上了,把脸上的皮肤给燎坏了,留一片红疤,皱皱巴巴的,还能治不?”

何田正喝着糊糊,睁大了眼睛:“咋了奶奶?谁的脸让农药给燎了?”

方夏荷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灶台上。农药。。。。。。文静姑姑脸上那片显眼的疤痕?这个时间点。。。。。。她缓缓转过身,心沉了下去。

王君摇了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我那闺女,文静。前儿个去棉花地打药,风一吹。。。。。。喷头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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