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程陵向她问起小姐是否犯过梦游之症,念及此事府中长辈皆知,又是多年前的旧事,告知程陵也无关紧要,便如实将小姐昔年偶发的症状道来。
贺珏初显梦游之症,是在六岁那年的一个深秋之夜。值夜的婢女提着灯笼穿过庭院,忽见小小一个孩童披头散发,赤足在庭院中游荡,侍女被惊吓失声。
自此,国公府中上下皆知贺珏患了这古怪的梦游之症。
彼时小姐刚生了场病,待病愈后,竟连娘胎里带的弱症也莫名好了。不过三五日光景,整个人便精神起来,比从前活泼许多。
奇怪的是,小姐忽然闹着要自立门户,非要搬去西南角那处闲置的院落独住不可。
后来她这梦游之症又发作过几回,时断时续,直到十三岁那年后再未犯过,这些年都相安无事,今夜怎的突然又犯了?
阿愿忆起问春园乐会后,小姐整日魂不守舍的模样,后来更是接连数日独自出门,连自己都不让跟着。小姐如此反常,一股不安的预感浮上阿愿心头。
室内,程陵将贺珏指缝间残留的污泥仔细拭净,而后将她的手腕小心塞回锦被中。
他的目光将贺珏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确认已看不出异样,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停驻在那张熟睡的容颜上。
室内月色昏昏,在贺珏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她半边面容隐在暗处,另半边泛着瓷白的冷,这般安静沉睡的模样,与程陵记忆中那个鲜活灵动的身影判若两人。
可细想来又觉不对,这些日子,程陵瞧着贺珏白日里神色匆匆外出寻人,入夜归来却要在母亲面前强作无事。
这般隐忍内敛的她,倒比他从前认识的那个贺珏,更添了几分沉稳持重,亦添了几分他看不透的东西。
三日前阿愿向他透露,贺珏自小起便患有梦游之症,一旦犯病就会出屋在贺府四处闲逛,就是不肯回房歇息。
再后来犯病,就是在自己院中胡乱挖草掘药,有时干脆就直接栽倒宿于药草从中,那时她已自己立院,严令夜间锁紧院门,更不许婢女们将她梦游之事禀告长辈,故也一直未得治疗干预。
所幸这些年她极少犯病,院中众人渐渐放下戒心,都快忘了她有这梦游之症。
程陵心下了然,贺珏时隔多年梦游再次复发,十有八九是因许绒失踪。许绒失踪也多半与武试会那日她二人的谈话有关,故而贺珏才会这般焦急不安。
若一直寻不到许绒,往后她可是会夜夜如此?程陵不禁想着,难不成自己也得每夜这般守着她?
他本是懒于管她的闲事的,就在不久前两人还针锋相对,见了面连个正眼都不肯给。
可程陵想起当时是他抓住逃婚的贺珏,又费尽唇舌劝她回府完婚。他确是存了些私心,盼她能替自己陪伴母亲,况且她终究是名义上的夫人,于情于理,他合该照拂她一二。
程陵眉头蹙起,成亲前母亲叮嘱他婚后要照顾好贺珏,他以为是寻常交代一句,他也就敷衍随口应下。
岂能料想,那句照顾竟是这般照顾!
贺珏晨起梳洗时,无意识地收紧十指,她总觉得自己这双手,每日清晨总隐隐作痛,仿佛昨日做过什么极费力的事,却又完全想不起。
程陵已早起去了武场晨练,待她在饭厅落座,他才随后赶到。
姚夫人忽地搁下筷箸看向程陵,面露疑问:“这几日可是夜里燥热难眠?瞧你面色愈发憔悴,眼底那两片青黑都重了几分。”
贺珏也看向程陵,见他眼底果然泛着淡淡乌青,思及他每日陪着自己早出晚归地找人,莫不是因此累着了。
贺珏面上有些赧然,程陵她的视线似有所觉,回望过去,却见贺珏倏地收回目光,垂眸专心致志拨弄起碗中饭粒。
程陵转眼看向母亲,坦然道:“确实热了些。”
姚夫人道:“那我命人多取些冰鉴送到你们房中,若还是不得安眠,再想其他法子。”
用罢早膳,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房中,程陵正收拾出门行装,贺珏突然走过来,低声道:“要不你今日就别去了吧,我一人去寻便是。”
程陵看向她垂着的脑袋,她说话时瓮声瓮气的,自己险些没听清。
程陵道:“也好,我今日先回军中一趟,我找几个手脚麻利的随你同去。”
贺珏依然不好意思,但也没推拒,她匆匆收拾妥当,便往门外走去。
门口仆役忽地走进门来,道:“少将军,大理寺的小谢大人差人来寻您。”
接着他身后跨进来个着靛青袍服的年轻差役,朝程陵行礼恭敬道:“见过程少将军,昨夜在涞河中打捞起一具女尸,谢大人特命小的来请少将军前去辨认,可是你要寻之人?”
程陵前日确实修书一封,托请昔日同窗、现任大理寺丞谢遥,托他帮忙留意许绒下落。
未料不出两日功夫,涞河便捞出一具形貌肖似的女尸,自然第一时间念及程陵所托,天光方亮,便遣了差役前来告知。
“什么女尸?”贺珏闻言猛地抢步上前,那差役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踉跄后退,没来得及作回应。
“可是,许绒?”贺珏转头望向程陵,问话里带着颤音,眼睛睁得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