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彻底坠下了地面。
一轮满月冷冷站在东方山脊上。
浮光月色下,淬然间所有人都不自觉开始手足冰凉,连呼吸都快跟不上了。
即便是符火燃烧,也不该产生这通天的黑烟。而且仔细看,黑烟重得离奇,这烟……它根本不是往上升的,而是从天而降!
明明就是无数团黑雾!没有烟呛人的气味,没有烟灼人的温度。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究竟为何物,黑雾盘旋如红黑羽翅,纷纷疾疾冲进婴塔内。
道士们本觉得大功已经告成,口中的咒都悄然松懈了一半。现在一瞧黑雾这架势,惊愕地连咒语都断了片刻。互相目光交接一阵,心下一凛,暗想不妙。但听中间的老道声音微颤:“是亡灵!”
男人的鼓动咒骂声不知何时停了,手臂停在半空中,鼓着眼睛,喉咙干得冒火。但他反应极快,须臾片刻即对道士们破声大喊道:“继续!别停!”,又掉头目光扫过身后护卫。护卫立刻抽出腰间宝剑,护在主公背后,倒退着走。
老奴碎步疾疾贴身跟着,惊惶道:“主公啊,要不要去请二爷,毕竟他是……”
男人厉声打断:“让他知道作甚!”
正当道士们加快速度念咒语时,突然从塔后头传来一丝鬼魅的低笑。笑的人恐怕也不知道自己正在笑,越笑越响,越笑越失控,笑到后面,竟有喉间血腥之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名道士将桃木剑护在胸前。那两个看热闹的乡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惊骇想逃,又好奇想留。他们终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男人已走出几丈远,听到声音,募地停了脚步,扭头盯向火光后的身影。半晌后,眼神阴鸷地可怕:“是……谁让她出来的?!”
福家农女过腰长发凌乱,上半脸哭下半脸笑,踉跄走进这浓烟火柱。她出月子不久,脸上腰间还略微有些浮肿。许是一路上走得疾摔了几次,身上素白棉冬衣磨灰了几处。火光下面色苍白潮红,忽明忽暗。
也不知她从后头哪条路走来,悄无声息无一人发现。这么诡异的时刻,男人脑海中竟控制不住浮现出与她交合的几个晚上,无论他在床上怎么折腾,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农女就睁着一双眼尾斜飞上挑的丹凤眼,里面潋滟的全是死水。
听不见笑声了。她的脸藏在黑雾浓柱后。
两下清脆的拍掌声响起。
“天煞孤星是么,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克师克友是么,你烧了她,她自然没的夫没的子没的师没的友。若我死了,那她就没的娘,那下一个,就该轮到父了吧。”
男人往回走了几步,额上青筋爆起,暴怒斥道:“别在这里给我胡说八道!谁放你出来的,竟敢违背家规!”
福家农女不理也不睬,不吼也不叫,眼眸里扭曲着燃烧的火焰和滚滚的黑烟,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得格外清晰,仿佛在心里念过无数遍一样:“我以身献祭,求神明保佑,了我一个心愿!”
男人猛地一拍身后护卫的臂膀,后者瞬间领会了意思,飞步冲了过去。
晚了。
她一声不吭毫不迟疑扑向了符火里。
铺天盖月的黑雾里,火焰猛地向上窜了两下,塔身传来噼里啪啦的皮焦肉绽,素白棉衣瞬间化成了飞舞的焦叶。
男人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看见道士们本试图想拉她,却因那火红了道袍又退了两步。这些人犹犹豫豫之间,火中的身影已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燃烧中的婴塔,长发在焰火中沸腾。死也不放痛也不放的架势,仿佛要将女儿整个护在怀里,重新揉入骨血中。
没人听见她口中的心愿是什么。在轻轻讲完那句话后,她就扑进了婴塔,没有再启齿。现场的人都觉得她在心里面对着老天爷或者阎王爷说了。心愿本多是祝福,但在这一刻,人人都认定她的心愿百分百一定是咒语,譬如民间那些受了冤屈又找不出活路的人最喜欢说的:我以血为咒,以魂为誓,死后定要化作厉鬼索命,夜夜立你床头,咒你满门遭难、痴傻残废、众叛亲离、断子绝孙,生熬千般苦,死下十八层!
一定是的!
明明火浪灼人,周身却止不住的寒意逼人。
空气突然崩裂,寒风在山野荒田间碾轧而过,刮得火焰呜咽枯草如浪。明明没有人移动,也没有人在说话,却感觉天地都在扭曲悲吼。漫天来袭的亡灵,浓烟一般的亡灵,黑得发光的亡灵,飞蛾扑火一般,毅然决然地撞向婴塔,痛苦地撕咬着塔内的符火。
天上的月亮越来越亮,地上的火焰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只剩下极红的一小点,等在滚滚黑雾中。
“这草……”
乡民如同木杆上的稻草人,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杂草,太过震骇以至于大脑全然空白忘记了逃跑。冬天的杂草,本已枯黄干裂,此刻却成片地从僵硬皲裂的泥土里挣脱出来,仿佛根生了脚,大步迈向空中,迅速聚成了一团庞大的草堆,猛地向前扑去!
在被飞袭的草堆吞没之前,这个长脸鹤瘦的男人歇斯底里不知朝谁大叫了最后一句。
“快!快去万归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