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玉指了指那个烧掉了眼珠舌头的尸体。
管家哪敢看。沈景玉又说:“你带殓尸人来即可,我会一一告诉他们。”
“那,这,她和她……”
“该女父母何在?”
“她少时丧母,父亲是个老赌徒,听说买妾银已经被他输光了,想来也不会管的。”
沈景玉眉头间阴郁之色更浓。
“去打一副乌木棺,放在梅山脚下冷泉边,我会布阵普度,设好结界,未经我允许不得让任何人擅入。至于女婴,我会带回万归宗。”
“可……”
“凶邪之气需道法相渡,父亲那里我自会去解释。你现在去叫人来殓尸,总不能一直暴露在这荒田积雪中。现在雪是小了,说不准待会儿又要大了。我在这里再待一会,你去吧。”
管家心想,万归宗果然厉害,二爷幼时最是胆小,如今却成了面对一众焦尸都镇定自若的样子。踉跄从雪地里站起来时又瞅男孩一眼,头晕眼花一阵,缓了缓神,扒拉两下跳上马,麻溜烟地跑了。
待阿福的身影消失在山野拐角处,沈景玉看了看地上的焦尸堆,又走到婴塔边,看着挂在塔上的女尸,无声地叹了口气。
右手贴塔,掌心上浮现出一道轻薄白色柔光,沿着婴塔顺流而下。那道白光包裹住了他整个人,也包裹住了婴塔和婴塔上趴着的女人。渐渐的,婴塔上的积雪融化了,焦土色也淡了些,女子的身体顺着婴塔缓缓下落,躺到了沈景玉的怀中。
他将她平放于地上。福家农女的头发衣服已经全部烧光了,脸烧得倒并不厉害,五官还在,只是蒙上了一层碳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牧池。”他柔声道,“你怕不怕?”
殷牧池面不改色道:“怕什么?”
沈景玉有一瞬间的出神。太像,真的太像,无论是长相还是说话的神态,都与他记忆中曾经那个少年有八九分相似。
他收回目光:“来时路上我一直在探测,方圆百里并没有他们所说的亡灵积聚黑雾冲天之气,这里也没有任何怨灵存留。我得看一下婴塔里的女婴,你既已看过了,想必也不会害怕。”
“师叔真的要把她带回万归宗吗?”
沈景玉摇头:“唬他们的。按照福叔所说生辰异象判断,这女婴命格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极端之象。是正就成神,是邪就入魔,几乎没有中间路可走,如果出生之日便能告知于我……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无意义了,如今眼前尸身已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身体。魂魄已不在上面,又何必带去。不如让她跟母亲一起,落土为安。”
“是让她跟母亲合棺下葬在梅山脚下吗?”
沈景玉点头:“魂魄虽分离,但命格如此强大,能召集万千亡灵并调度它们飞草杀人,若被邪恶之徒有心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好好安置肉身,也可以极大地消除亡灵的怨气。对她而言,最好的安置之所,就是母亲的怀抱了。”
“那师叔刚才为何要欺骗管家伯伯?”
“善意的谎言罢了。”沈景玉轻声道,“沈家和法华观都死了三个人,若让他们知道女婴身体被好好安置,一是心中不平,二是无法安心。这件事想必周边乡民都传遍了,谣言一旦四溢,就会有人刻意利用多生事端。还不如这样说,他们觉得万归宗会彻底镇住女婴,使其魂飞魄散,晚上也可以睡个好觉。只是奇怪……”
沈景玉反省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毕竟一大一小一马站在皑皑白雪苍苍荒田中,八具焦炭般的尸体正躺在他们身旁,其中一具还是他的亲哥,他却这样若无其事淡然跟孩子分析之后的安排,突觉有些不妥。转念一想,亡魂已散,眼前说话的人是殷月航最喜欢的七弟,于是便继续解释。
“只是奇怪这么凶鸷强大的亡灵聚集,绝不可能说散就散。一般来说,只有小规模的聚集,可以由召集它们而来的魂主主动将其遣散。如果是按照他们所说山色动荡黑柱冲天,那就绝不会烧了几个人就彻底消失了。路过的乡民都活着,并没有被牵连。要想彻底消除这样规模的亡灵集聚,要么是魂主自愿献祭使其烟消云散,要么就是更强大的力量将它们转移、打散、收集或者代为献祭。女婴命格再诡异,也只是刚出生不久,无法自控,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说话间隙,他手一挥,婴塔从中对半缓缓打开,仿佛花朵初绽。缝隙裂开的刹那,碎石子和焦炭的木屑像细雪一样簌簌落下。塔壁内侧密密麻麻布满了辟邪抵崇的符咒刻痕。女婴仰面朝天,烧得没有了模样,缩成小小红红的一团,身上还有一片未燃尽的黄符残片。
殷牧池募地蹲了下来,掸去女婴尸体上那片符咒残片。他初听到世上竟有弃婴塔这种令人作呕的东西,又看见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婴儿死状惨烈,心下说不出的愤慨和难受。心神激荡下,看见眼前飞雪,他摘下头上的黑绒暖耳帽,轻轻盖在女婴红成一团的尸体上。
二人对话的过程中,雪又变大了。柳絮一般,纷纷扬扬。
沈景玉静立在雪中垂眼凝视了一会儿,忽然脸色大变。他猛地拔下束在发髻上的玉簪,黑发瞬间如墨绸般腾空落下,在风中肆意飞舞。又拉上衣袍,露出一截手臂,用玉簪尖头那端在臂上毫不留情地一划。只听男孩一声惊呼,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
他右指弹血,瞬间婴塔内壁上沾上一片细如薄雾的血丝。几秒过后,内壁浮现出一片流光溢彩,上面流淌着如锦缎织绣一般的图案:月色扁舟。
这是殷牧池第一次看见沈景玉的神态失了控。他目露血丝,双唇颤抖,对着婴塔喃喃自语。
“师兄,是你吗?你来过了吗?殷月航,你还在吗?你还在吗——?!”
月色扁舟图案转瞬即逝,沈景玉闭上了眼睛。
当双眼再次睁开时,他已经平静了下来,又恢复到了之前那个端庄克己的模样。
寒冷萧瑟的天幕下,飞雪如鳞,层层剥落,无声消融在地上人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