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明白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不是说连青君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吗?你们从小就崇拜她,为什么要杀自己的恩人?”
师姑还是不说话。
倒是连青,漫不经心地替她说了答案:“因为死了的连青君才是你们想要的那个连青君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岑明白不懂。
魏晴云难得聪明一次,充当连青的翻译机器道:“这都听不懂,简直蠢死了,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前辈这句话的意思是,死了的连青君才不会跟你们这种活人抢功劳,抢荣誉。
“倚风宗立足东洲三百年,两百年前邪祟做乱时多么风光无限,普通人都要倚仗你们这样的修士,哪怕你们对他们见死不救,他们也必须低下头颅,卑微地乞求你们偶尔的略施援手,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勉强活下来。
“如今这个世界多么和平美好,邪祟几乎消失不见,灵气也逐渐稀薄,能修炼的修士越来越少,而普通人却能够在短短二十年间造出日行千里的飞舟和海舟,连你们现在用的传音也是他们靠自己的脑子发明出来的,而你们呢?还在为自己能够修炼沾沾自喜。
“普通人已经不用再依附大宗门而活,即便没有灵力,他们也能学习阵法,购买防身用的法器和灵药,他们和你们这样的修士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些修士还要在普通人手底下打工赚钱生活。
“而这一切都是连青君用她的命换来的,人们越是敬重连青君,便愈发衬得你们这样高高在上的宗门毫无用处。你们这些修士天生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以为能修炼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实际上名声早就臭不可闻!”
魏晴云越说越大声:“而现在人们敬爱的连青君死而复生了,一旦五方洲的人知道这件事,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大宗门,只会在她的光环衬托下显得愈发卑劣!听懂了吗傻逼!”
岑明白如遭雷击。
所以,为了不让宗门更加没落,师叔和师姑才会连夜赶来杀连青君。
他不敢相信,那个将他从小抚养长大的外冷内热的师姑,会在他受罚时找理由替他取消惩罚的师姑,竟是这种想法。
魏晴云瞥着那位师姑,冷笑道:“我觉得最搞笑的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这些‘优等人’依然不肯放下廉价的优越感,不仅不去想着如何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换取名声,反而想靠杀救世主来延缓宗门没落的速度。你们一百年前怎么就没被邪祟吃掉脑子呢?”
一时之间,周遭只剩下雨声,岑明白终于明白魏晴云之前为何会在飞舟饭堂说那番话,她早就提醒过他,是他没听懂。
“是。”师姑这时终于肯开口了,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饱含讽刺意味的双眼直直望向连青,“你死后,世人对你多颂扬,几乎到了魔怔的地步,他们不允许有人诋毁你,不允许你出现任何缺点。他们将你美化成一个无瑕的救世主,你成为他们的精神象征,而我们这些也曾和邪祟厮杀过的人呢?我们甚至都不配成为你的点缀。”
她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咳声让她几乎无法喘息:“一百年前那场灭世之祸不是只死了你一个人。我哥被邪祟吃了一只耳朵,岑渊师兄失去一条腿,岑念师姐更是重伤,不久后便不治而亡,可这世上有谁记得她?没有,他们只记得你,连青君,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们不配吗?是为了诛杀邪祟而死去的那些人都不配吗?”
她仰起脸,露出脖子上曾被邪祟撕咬的狰狞伤疤:“我也曾和邪祟拼过命,可有人在意吗?我们为那些人付出了这么多,他们却将功劳全部归功于你,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拯救他们?他们也配!”
岑明白思想又开始摇摆,他觉得师姑说的竟不无道理。
岑悠然垂着眼立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
魏晴云想反驳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她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去骂一个纯粹的坏人,却无法去骂一个也曾拼命拯救这个可悲世界的人。
“可你说的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连青眼睫轻抬,嗓音轻慢到甚至有些冷漠,“你们是死是活,是不是为了拯救世界付出一切,他们是否敬重爱重我,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是我要你们记住我吗?是我要你们称呼我救世主吗?是我让你们将一个死人当做精神象征吗?是我让你们忘记真正拯救这个世界的人吗?”
“可事实就是如此,即便你不想,不愿,现在这一切荣誉都属于你,你如何能拒绝得了!”
“为什么不能。”连青抬眼望向远处的群魍山,“这一切本就不属于我。”
“我不信!”师姑咬牙咽下喉间的血,“我不信你能拒绝得了唾手可得的一切!”
“那也和你没有关系了。”连青收回目光,“你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师姑意识到什么,猛然后退,眼前却划过一道冷冽的青光,喉间涌入冷冷的风,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不甘地睁着眼睛仰面倒在地上,雨水砸在她脸上,沿着脖子上的那道伤疤向下流淌。
岑明白和岑悠然心脏骤停,脸上出现恐惧的神色,再看向连青时已然没了最初的崇拜,两人在雨中呆立良久,才手脚僵硬地捧起师姑的头,颤抖着手合上她的双眼。
连青收剑入鞘,抱着黑猫从他们身边缓步走过,魏晴云小跑着跟上她。
“他们叫岑勿深,岑勿浅。”身后传来岑明白哽咽的声音,“他们曾经,真的很崇拜你。”
挂满房间的侧影画像,排满衣柜的青色长衣,拿来当睡前故事讲述的回忆,为自己也曾被崇拜之人亲手救下的骄傲自豪的笑容……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