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晟却“哼”了一声道:“志大才疏难免平添祸端,你不如收束一下与能力不匹配的野心。”然后,方才还趾高气昂的父亲突然一脸恳求:“你记着,我的葬礼不要逾制……勿忘祭祀祖父母。四时记得刈除你两位早逝兄长清理墓边杂草。也替我照顾好你母亲和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快发誓!”
长孙安业回头匆匆瞥了一眼十三岁的弟弟和八岁的妹妹。继母高氏觉察出继子那转瞬即逝的不悦。
“好。”儿子安业发誓好生照看母亲与一双弟妹。若违此誓,愿堕入拔舌地狱。”他的承诺大概也确是出于真心,只是与继母心中的定义不同。不过此时,至少在父亲、伯父和弟弟妹妹看来,这个异母兄长并非寡情薄义之人。
长孙晟满意的点头,将幼子无忌叫上前来:“取我刀架上的突厥金刀来。”少年因数月为父担忧而显得清癯。此时也意识到父亲正与众人诀别,便一扫萎靡,郑重地抱着金刀来到父亲面前,将其置于榻侧,又扶起歪斜的父亲。
长孙晟眯着眼抽刀赏玩了片刻,将刀入鞘,郑重地递给儿子,问道:“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吗?”
少年点头道:“知道,是突厥可汗仰慕父亲一箭双雕神技而赠与父亲的。”
“现在它属于你了。”少年迟疑了一下,将金刀抱在怀中,左顾右盼之后,又暂时把刀放在身侧,随即郑重地向父亲跪拜。
长孙无忌搜索枯肠,他想告诉父亲,他一定会青出于蓝,光耀门楣,乃至出将入相。他想要完成太多的身为右骁卫将军之子的使命让眼前弥留的父亲安心和高兴。但是命运大概不愿意多给他一分向父亲证明的时间了。
他觉得身侧有一道寒光迫近,直觉告诉他那是性格阴晴不定的兄长并不友善的鹰窥鹘望。长孙安业年近而立,而长孙无忌在兄长眼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毫无威胁的孺子。无论平日严厉或者和蔼,那都是身为兄长的职责所在。
长孙无忌略微用余光扫了一眼长孙安业,这个时常被父亲斥责为“好酒无赖”的兄长此时满目悲戚,充满了对未来的惶惑。
“那一定是我心胸过于狭隘!”年少的贵公子对兄长有些愧疚。
他们的伯父长孙炽愣怔在一边,心中五味杂陈。长子与爱子,冢嫡与孽庶,澎湃的家族未来冰冷残忍的现实,雄心壮志与妥协忍让,打破陈规与按部就班,是永远令人无法做出冷静选择的千古难题。
当然,迟暮的将军认为自己于国于家都做到了最优解。此刻,他感觉自己无愧于所有人。但他心中仍然是惴惴不安的,私心把最后一刻留给泫然的妻子与懵懂的女儿。
长孙晟微笑着指着案上琵琶向高氏说道:“今日诸事繁忙,我许久未听娘子弹奏。我知你心中烦乱,勉力为我奏一曲《入阵曲》如何?”
高氏颔首,抱着琵琶膝行至丈夫身前。长孙晟艰难地伸出手去,将妻子面颊上被眼泪濡湿的散发拢向耳后。“我走后,你们多保重。”他耳语道。
高氏手执笏板,在五弦琵琶上模拟出苍凉的画面。长孙青璟在父亲榻边坐下,手肘撑着边沿,以双手托腮。她想找些安慰父亲的话,父亲却突然抚了抚她的双环髻,竭力用戏谑的语气逗弄她:“往日都是阿耶给你讲故事,今日你给阿耶讲个故事可好?”
女孩点点头,她没有询问父亲爱听什么,她坚信她讲的一定是父亲最爱听的。琵琶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气若游丝,时而蓄势待发……
“从前,中夏有一位少年英雄,立志要击败气焰嚣张的北虏。恰逢两国和亲,少年便担任送公主和亲的使者。一行人经历千难万险,终于来到王庭。北国的可汗看不起中原的使团,处处刁难嘲笑他们。可汗与公主的婚礼上,两只大雕掠过天际。可汗拿着两支箭,指着盘旋的猛禽对送亲的使团说:‘不知谁能射下这双雕?’可汗本以为中原尽是怯懦之人,意欲好好羞辱使团一番。谁料少年应声而起:‘愿为可汗助兴。’随即接过一支箭,抓住两雕相攫的时机,一发双贯,引得道贺的各国使节啧啧称奇。少年从此成为北境口耳相传的英雄……”
激越的琵琶声戛然而止,故事里的少年永远是年轻英武的模样。长孙青璟伏在父亲胸口,看着父亲微笑着入睡。“后来,少年远行去了很多地方,他看见过奔腾的牛羊,连绵的大漠,碛北的赤气,五色的天光……”
英雄确实死的恰逢其时,一则国家蒸蒸日上,无须殚精竭虑修补大隋这艘即将千疮百孔的龙舟;二则家族兄友弟恭,无须处心积虑弥合彼此仇视的儿子之间的关系。至于那些穷尽南山之竹写不完的罪孽,东海波涛洗不尽的恶行,那些长安东都街头巷尾谈论的笑柄,孤儿寡母令人嗟叹的命运,那都是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了。
高氏拉着子女的手步入中庭,家仆奴婢们略带夸张的悲戚哭声次第响起。停驻许久的苍鹰感应到灵魂的存在,被远遁的魂魄牵引着振翮排云而上。
正堂的屋顶上,长孙安业手持父亲的礼服,家仆拿着巨大的招魂幡,任这些布帛在空中招摇、飘荡,然后声嘶力竭地呼号着:“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长孙青璟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天空,那些苍鹰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弓如霹雳,马如闪电的年轻人和属于他的意气风发的时代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