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心有余悸地坐在床边,右手抚上心口,其间扑扑跳跃不止。
她恨自己心性不坚,又险些被李韦秋毫不刻意的好与美色蛊惑,实在防不胜防。
曾经如此,当下亦是如此。
他就像山中精怪,用这些世人奢求的镜花水月蒙蔽她的耳目,同她交换了一颗真心。
她暗暗唾弃自己,父仇未报,尚未明晰的敌人就在眼前,怎可卸下心神。
直至腔中澎湃热涨的心渐渐平息,她才想起躲在床下的鱼拓,低头唤了几声,无人应答,再往床下探头,原来她已经走了,于是合衣躺下,一夜无梦。
翌日,明春天未亮就起来收拾,想着李韦秋说今日穆三娘会遣人送她下山,早早地等在门口。
大约辰时二刻,外间就来人了。
明春赶忙打开房门,没想到的送她下山的人竟是孙兼令。
她朝孙兼令行了礼,后者好整以暇地将她扶起,笑意盈盈:“我记得你,那日在杂役院多亏了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明春。”她说。
明春是坐着竹轿被人抬回杂役院的,山路陡峭崎岖,尤其到了拐弯处,人像是从悬崖上支出去了似的,她两手紧紧抓着横栏,心里时不时替抬竹轿的四人捏把汗。
有她作对比,孙兼令显得稳坐如山,她扶着扇子,一双明如秋水的翦瞳躲在扇面后头,凑近明春,用气声道:“听三娘说你上山替她办了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话只点了一半便不再说了,明春有些犯难,不太明白孙兼令究竟是何用意,想着昨晚鱼拓的提醒,又害怕给穆三娘惹上麻烦,深思熟虑之后,只对着孙兼令尴尬笑了笑。
孙兼令自是解语,丝毫不恼明春的不善观色,朝她摆摆手后就靠上腰枕阖眼小憩。
一旁的明春就不甚惬意了,她此刻实在是无福享受翠岐山这无几人有的待遇,直直地挺腰,缩着脖子如坐针毡。
现下虽刚清晨收露,却也顶着朝阳,不过片刻她的额前就沁出了一层薄汗,更别说底下四位扛轿的人,他们发髻和领巾早已湿透,再一念及昨日自己上山的模样,明春握着横杆的手紧了紧。
上山难下山易,约莫半个时辰,一行人就到了杂役院。
竹轿颤巍巍地落地,孙兼令也醒了,她朝明春伸手,明春赶忙上前扶着她下了竹轿。
孙兼令凑近她耳语:“切莫提及三娘的名号。”
她恭敬垂首:“小人明白。”
明春就此垫着孙兼令的手进了杂役院,一路上许多杂役递来试探的目光,她心虚得头也不敢抬起来。
郑观堤合手站在杂事房前等着她们,二人到了之后,她先是扫了明春一眼,又看向孙兼令:“兼令这是?”
孙兼令揽过明春,笑叹道:“郑管事有这么个能人怎么不早说?我寻了好些时日的字帖,没想到明春就写了一手的漂亮字。”
“昨夜我特意留她给我写了几篇,此刻定是累极了,便因着我,郑管事这几日也得少给她安排些活计。”语罢她朝明春挤挤眼,“昨夜受累了,今日活计就先免了,快去歇息罢。”
“是。”明春看了看郑观堤,后者颔首,朝二人行礼后回了杂役通院。
她脚刚踏过门槛,玉珍就迎上来亲热地搂住了她的胳膊,用夸装的语气跟房里剩下四人讲述明春方才万分神气的模样,还几次说起那抬竹轿的难得之处,毕竟整座翠岐山除了那几位大人物,就连郑管事也没坐过。
明春知道,并非是竹轿难得,而是身份。在翠岐山这样的地方,外间最寻常不过的竹椅都因身份赋予了特殊意义。
一回想起方才在竹椅上的经历,明春心里一阵胆寒。
她并不怕高,曾经也在晋阳家中立了架过梁秋千,架子头高过房檐,红色漆面很是鲜艳。每到春天,她便邀着侍女莲华站在横板上,两名小厮在后头拉着绳索摆荡,秋千高高扬起几近飞越墙头,一起一落间,目光所及处,海棠红浅,杨柳堆烟。
那时的起落因有父亲作保是惬意自在的,可在竹轿之上,纵使可以轻松操纵旁人命运,自己的一呼一息也皆由他人掌控。
她不喜欢。
不过看着女孩们都为她高兴的样子,明春不想扫兴,跟着大家一起乐呵傻笑。
余光中,她瞥了眼瞿芙的床位,床上新整如昨,像是好几日都未有人睡过,她收回视线,佯装不经意问道:“瞿芙怎么不在?”
玉珍接过话:“你不在这两日,最忙的莫过于瞿芙了,她正帮着郑管事录册月银呢。”
刚说完,瞿芙手执一本蓝色簿子走了进来,看见明春,眼一亮:“方才在外头就听她们说孙兼令送你回来,我以为你要走了,赶忙回屋看看,好在遇上了。”
她眸光清浅,神色自若,明春浅笑回应。
“对了,你上月的月银还未领。”说着,她翻开簿子,从中取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二钱,兼盖商道院与杂役院的红印。
提到纸笺钱,明春心中就一阵冷笑。
虽说翠岐山大部分人都是世道所迫才落草为寇,也许并不在意这一星半点的贴布钱,但无论如何,身上揣些银子总归是没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