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石窟的路险峻异常,一侧是悬崖,一侧是深渊。行至半途,突闻弓弦声响,一支冷箭擦颊而过,钉入岩壁。众人迅速围拢成环,张守文挥杖示警,铁尖直指山脊。
伏兵并未现身,只留下一枚青铜短匕,插在路边石上,柄端刻着半个“允”字。
阿禾拾起匕首,冷笑:“王允之,你派人追杀十年,至今不敢露面。你怕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制定的律法终有一天会反噬你。”
她将匕首收入怀中,继续前行。三日后,终于抵达克孜尔。石窟深处,龟兹王盘坐于佛龛之下,身后站着十余位高僧,神色凝重。
“阿禾大师,”龟兹王缓缓开口,“我知你来意。但我必须问:你所传之法,真能救此地苍生?还是只会引来中原权斗,祸及无辜?”
阿禾不答,只从行囊中取出那块宫廷所赠的青铜板,置于石案之上。烛光映照,《教育权》全文清晰可见。
“这是我带来的唯一武器。”她说,“它不杀人,只让人睁眼。你的国民若识字,便不会再被人骗走土地;你的士兵若懂法,就不会沦为贵族私战的炮灰;你的女儿若知律,就能拒绝强迫婚嫁。这不是中原的法,是普世之理。”
一位老僧合掌问道:“若国王不愿推行,百姓自行传播,是否合律?”
“合。”阿禾答得毫不犹豫,“《正始律?启蒙章》有云:‘知识为民共有,禁学者,罪同囚心。’任何人皆可讲法,任何人皆可听法。官府不得禁止,贵族不得阻挠。”
石窟内一片沉寂。良久,龟兹王起身,躬身一礼:“我愿签署《边地共治盟约》,允许火种队在此设讲坛、立问答桩,并派遣二十名青年赴敦煌学习律法。”
消息传出,西域震动。短短半月,于阗、鄯善、焉耆等地纷纷效仿,甚至有吐谷浑部落遣使前来,请求定制适合游牧民族的《草原律简本》。阿禾命人连夜编撰,加入“草场轮牧权”“迁徙自由”“部落议事会”等内容,尽数刻于桦树皮卷,随商队流向高原。
然而风暴也在酝酿。六月中旬,长安传来惊人消息:礼部尚书联合三公九卿,联名弹劾阿禾“僭越立教,惑乱民心”,要求废除“岁问”制度,查封敦煌微学堂。奏章之中,罗列十大罪状,其一曰“女子主讲坛,违逆阴阳”;其二曰“私设律问所,架空郡县”;其三曰“煽动民告官,破坏纲常”。
朝堂之上,争论数日不休。支持者谓之“启愚之光”,反对者斥为“乱政之源”。关键时刻,那位曾被阿禾救下、如今任御史台主簿的青年书生挺身而出,当廷朗读《民问录》节选??其中一段记录令人动容:陇西一盲童,每日跪坐问答桩旁,请路人代读回复,三年间记下三百余条律文,竟凭此帮母亲打赢田产官司。
“此人虽盲,心比谁都亮。”书生高声道,“阿禾女士所做之事,非立派争权,而是让千万双眼睛睁开。若此谓‘乱政’,则我愿共乱之!”
天子沉默良久,终下诏:“‘岁问’不可废,微学堂不可封。然需加察制衡,令太常寺派员监督讲坛内容,确保不涉讥讽朝政。”
圣旨送达敦煌时,正值夏至。启明召集众学子于薪火台前宣读。众人听罢,既喜且忧。喜者,火种未熄;忧者,监督二字,或成枷锁。
阿禾却淡然一笑:“监督?好啊。让他们来看,看百姓如何用法律保护自己,看一个八岁孩童如何引用《继承法》阻止族人夺产,看一位寡妇如何依据《婚姻自由法》拒绝改嫁。他们若敢删改一字,天下自有《民问录》为证。”
她随即下令:从今往后,所有“岁问”讲稿提前十日公开誊抄,张贴于公示墙,并附原文出处与案例佐证。若有官员删改,立即通报四方,发起“万人联署请察”。
秋风吹过敦煌,带来南方的新讯:长江流域已有四十八村成立“水议会”,依据《水利均享律》自主分配灌溉用水;岭南铜鼓盟正式成立,十二部族共立誓约,互不侵扰,遇争议则依《自治约法》仲裁;就连交州流放地的囚徒,也组织起“狱中学堂”,每日研习《减刑条例》,已有三人成功申请复审。
冬至前夕,阿禾率队返回敦煌。沿途所见,皆是变化:驿站墙上贴着《驿传服务标准》,注明食宿价格与投诉渠道;市集入口立着问答桩,顶端挂灯笼,夜里仍有人投书;一对胡汉通婚的夫妇抱着新生儿走进微学堂,请求登记户籍并备案婚书??依《婚姻平等法》,混血子女享有同等权利。
抵达当日,全城百姓出迎。孩子们手持油灯,组成一条蜿蜒光河,直通薪火台。启明捧来新编的《年度民问录总卷》,厚逾三寸,封面题字遒劲有力:“此书非我所写,乃万民共语。”
立春之晨,第一班赴京“岁问”使团整装待发。阿禾亲自送行,在城门口将那枚熔铜而成的“追问”印章交予领队学子:“带上它。进太学时,放在讲坛中央。告诉百官??这不是挑战,是邀请。邀请他们听见大地的声音。”
驼铃再响,朝阳如金。阿禾独立关楼,望向长安方向。她知道,斗争远未结束。王允之仍在朝中盘踞,新政仍有反复,监督之名或成压制之实。但她亦知道,有些东西已然不可逆转??
当一个农妇能背出《赋税透明法》,当一个老兵敢质问将军“你凭什么抓我”,当一个哑巴女孩用沙子写下“我不愿嫁”??
法律,便不再是竹简上的死字,而是跳动在千万人心中的脉搏。
夜深人静,阿禾提灯走入藏书室。她打开一只檀木匣,取出那首匿名诗,轻轻覆在《正始律》首页。烛火摇曳,映出她眼角细纹,也映出墙上新添的一行墨字:
“法之所在,即是故乡。”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但beneaththesnow,seedsarestirr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