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问得轻,却让在场众人都心头一凛。若南洹的触角已伸到天子脚下,恐怕这趟浑水之下,早已是盘根错杂的藤蔓,等着将人拖进泥潭。
"此事,"杨徽之沉吟片刻,看向裴霜,"暂时不宜惊动圣上。"
裴霜颔首:"未有实证,贸然上奏只会打草惊蛇。况且。。。"他顿了顿,"若朝中真有他们的耳目,我们反而会陷入被动。"
他话音未落,府门再次被推开。来人是裴府的一名侍卫,朝着裴霜小跑过来时,明明看到还有几位面生的旁人,却顾不得别的,面上焦急神色不减半分:“裴大人!”
裴霜皱着眉,起身应他:“何时如此匆忙?”
侍卫摇了摇头,将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信纸递了过去,又耳语了几句。
裴霜皱着眉接过信纸展开,才看了两行,脸色骤变。那总是冰封般的面容上,竟罕见地出现了裂痕。
"老师。。。"裴霜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立即旋身,甚至连衣袍带翻了茶盏都没意识到。陆眠兰看见那微凉的茶水倾洒,在他的衣角上晕出一片深色水痕。
但来不及多做提醒,只听裴霜仓促道:"赵师病重,裴某必须即刻入宫。"
世人皆知,帝师赵如皎,裴霜恩师也。昔裴生初擢第,赵公独异其才,倾囊相授,一路提携至显位。然去岁大病后,身体渐衰,遂深居简出,不复过问政事。
"我随你入宫。"杨徽之立即道。
裴霜却摆了摆手:"不必。老师之事。。。我一人足矣。"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冷静,看向杨徽之和陆眠兰,"在我回来之前,切勿轻举妄动。"
他指的是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裴霜见他们点过头,又看向莫长歌:"你。。。"
"我也留在这儿帮忙盯着。"莫长歌立即接口,神色是少有的认真,"你放心去。"
裴霜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一点头,便快步离去。那向来挺拔的背影,此刻竟显出了几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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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霜心中的慌乱,在这一路疾行中,愈发浓重。所幸宫门守卫见是他,未加阻拦。重重宫阙在身侧倒退,等他到了赵如皎休养的偏殿门前,停下整顿衣冠时,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汗浸透。
他平复过微乱的呼吸,才推门进去,便迎了满身病气缠帐,药炉煎苦,咳喘声三两偶尔漏。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伶舟洬也在。那人此刻正立在榻前,手里端着药碗,俯身与靠在榻上的赵如皎低声说些什么,面色柔和。
“伶舟大人?”他上前一步,一眼就人了出来。
伶舟洬闻言回头,看到他也是一愣,“裴侍郎?方才老师还念叨着你呢,这么快就到了。”
他说这,回头看了一眼赵如皎,轻声道:“先生,是子野来了。”
裴霜虽心里着急,但仍是规规矩矩的朝着他行了礼,换来伶舟洬温声一句“不必”。其实他从未听过除赵如皎以外的人唤他“子野”,乍然一听,只觉得这两个字被伶舟洬念出来,别扭中又带着一些奇怪。
“伶舟大人怎么来了?”他客气着问了一句,看见伶舟洬手里端着的那碗汤药,冒出的白色雾缕缕向上,蒸着那人的下半张脸,模糊了轮廓。
“听闻先生旧疾复发,我放心不下,也来看看。”伶舟洬对他微微一笑,走了过来:“看来是我来得不赶巧,恐要扰了你和先生叙旧。”
“哪里的话。”身后赵如皎隔着床幔,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声音里饱含笑意,听上去心情不错:“年纪大了,爱热闹。你们都来,我也高兴。”
伶舟洬听完后,回头答道:“子野看着心急,我在这,怕是他不好意思多说。”
他说完这句话,就已经行至裴霜面前,在裴霜不解的眼光中,将那碗药递了过去:“既然如此,我便改日再来吧。你与先生多日不见,理应多陪陪他才是。”
他说完也不等裴霜回应,见裴霜下意识伸手接了药碗,只拍了下他的肩头,便跨过门槛,走出几步时回头看了一眼,才慢慢离去了。
裴霜愣了一下,瞧着那人的背影,还来不及多思,回头便看见赵如皎隔着几步的距离,对着自己招了招手,语气一如既往的沉静,却隐约透着几丝刻意压着的笑意:
“子野,过来。”
裴霜听他声线平稳,只是带着咳嗽后的微喘,下意识松了口气,却没能完全放心。他快步走过去,低声唤道:“老师。”
他这才看清老师面容,见仍是红润有精神,才轻声叹了口气:“最近天要转凉,可是……”
“吓着你了?”赵如皎轻笑着打断他,示意他坐下,“不过是旧疾复发,不碍事的。是底下人小题大做。”
他看了眼裴霜仍抿着唇一言不发,心知他还有些不安,叹道:“不过这样也好。若非如此,恐怕又要好一阵子见不着你。”
他朝着门外看了一眼,错过了裴霜眼中闪过的不赞同。见伶舟洬已然走远至身影消失,这才重新看向裴霜:“行了,我没什么事。不过既然来了,也恰好能多与你叙叙话。”
“好,老师想聊什么?”裴霜点了点头,轻声应他。
他轻轻用勺子搅了搅还滚烫的汤药,刚要递过去,便听见赵如皎在一片浓苦香气中缓缓开口,夹着几分慨然般的叹息:
“人老了……总忍不住回头,朝从前看。那就与你说一说往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