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尚未完全驱散皮尼克斯山坡后的黑暗,卧室角落的油灯已然跳动着昏黄的光晕,将克莉西亚的身影拉得长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作为雅典最受尊敬的裁缝师,她的手指即使在不工作的时候,也彷佛习惯性地保持着一种预备缝纫的优雅姿态。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搅动了阿瑟雅沈湎于梦境的意识。
「该起床了,孩子,」克莉西亚轻声唤醒阿瑟雅,声音中带着复杂的情绪,「今天你要开始在神殿的学习了。」
阿瑟雅蜷缩在羊毛毯里,眼皮沉重地黏在一起。梦境的余温还包裹着她——那是一片无垠的、发着柔和白光的云海,她赤足行走其上,脚下并非虚无,而是一种温润而富有弹性的触感,彷佛踩在巨大的神兽脊背上。空气中流淌着蜜糖般的香气,远处有若有若无的竖琴声。她试图追寻琴声的来源,却总隔着一层闪烁的薄纱。
克莉西亚的呼唤,像一块石子投入这宁静的幻境,涟漪荡开,景象开始碎裂。
「天还没完全亮呢,」阿瑟雅揉着眼睛坐起来,嗓音带着浓浓的睡意,「我梦见自己在一片发光的云朵上行走…那里好温暖,还有好听的音乐…母亲,我能不能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她仰起小脸,带着一丝侥幸的恳求。
克莉西亚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看着女儿那双与她父亲如出一辙的、清澈的灰蓝色眼眸,里面盛满了不谙世事的懵懂。她多想将女儿重新按回床上,用厚重的毯子将她藏起来,藏离那庄严而冷酷的命运。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神殿的选择,如同神谕,不容抗拒。她只能弯下腰,用手指轻轻梳理着阿瑟雅柔软的、亚麻色的卷发,动作温柔,却无法掩饰指尖因长年穿针引线而留下的细微薄茧。
「不行,我的小云雀,」克莉西亚的声音更加轻柔,彷佛怕惊扰了什么,「今天不行。今天…女神在等待。」
她拿起叠放在床头那件由她亲手剪裁、每一寸褶皱都蕴含着无声祝福的崭新素白麻布长袍。
「来,穿上这个。这件衣袍,我用上了为执政官缝制礼服时才会使用的隐形针法,愿它能在你不自知时,为你挡去些许尘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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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祭日的号角声庄严而低沉地响彻整个雅典城,唤醒了沉睡中的城市。
那号角声并非单一来源,而是从卫城方向率先响起,随即,城市各处的号角应和着,低沉悠长的鸣响如同无形的波纹,层层叠加,漫过山丘,淌过街巷,穿透每一户人家的窗棂与门扉。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古老传承的肃穆,连空气都为之震颤。
「那是献祭的号角,」克莉西亚解释道,手微微发抖,「今天对雅典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对你也是。」
她低声补充,像是吟诵某种古老的仪轨开篇:「记住,当号角响起三次,便是与旧日告别的时刻。这是我教过你的。」
阿瑟雅被母亲牵着手,走出家门,踏入微凉的晨雾中。街道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朝着卫城的方向涌去。空气中的气味变得复杂起来。
空气中混合著橄榄木香和淡淡的血腥味,形成独特的仪式氛围,远处似乎还能听到神秘的吟唱声。橄榄木燃烧时特有的清冽香气,与即将献祭的牲礼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淡淡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敬畏的仪式氛围。
但不止这些。阿瑟雅敏锐的鼻子还分辨出更多:路边面包房飘出的、新出炉大麦面包的焦香,人们身上涂抹的、略带刺激的橄榄油味,以及从街角神龛里弥漫开来的、浓郁的没药和乳香燃烧的气息——这些香料的搭配与比例,克莉西亚曾在教导她辨识草药与仪式用香时细细讲解过。
这一切,与那越来越近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用古老多立克方言吟唱的颂歌交织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将整个雅典笼罩其中。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母亲的食指。
「这件袍子太大了,」阿瑟雅小声说,白色的麻布几乎将她完全包裹,「我感觉自己像被神秘的云雾笼罩。」她笨拙地提着过长的裙摆,生怕踩到而摔倒。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她纤细的手腕,风从袖口和领口钻进去,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克莉西亚蹲下身,以裁缝师特有的精准眼光审视着女儿身上的衣袍。她的手指灵巧地在多余的布料间穿梭,进行最后的调整,将腰间的麻绳系成一个既牢固又优雅的、象征纯洁的结。
「这不仅仅是一件衣袍,阿瑟雅,」她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情感,「它是我用对你全部的爱与不舍缝制而成的。我为祭司和执政官缝制过无数衣袍,唯有这一件,倾注了我作为母亲的灵魂。它的每一针,都藏着一句我无法说出口的祈祷。」
「这象征着你将要承载的远超你现在的大小,」克莉西亚强忍泪水为她整理衣袍。
「总有一天,你会成长到配得上这件衣袍。」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记住,阿瑟雅,无论这袍子多么沉重,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要记住你是谁。你不仅仅是女神的祭司,你更是克莉西亚的女儿,是雅典公民的女儿。你的内心,永远要为自己保留一片天空,就像你梦里的那片云。记得我教你的吗?真正的体面,不在于衣袍的华美,而在于内心是否始终保持着如月桂叶般清冽的尊严。」
阿瑟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亲眼中深切的悲伤让她感到困惑和一丝不安。她伸出小手,擦去母亲眼角即将溢出的泪珠。
「母亲,你别哭。我会记住你教导的一切——关于神灵的仪轨,关于草药的用途,关于如何像一个体面家庭的女孩那样言行。我会很勇敢的。玛尔珀阿姨说,神殿里有好多好看的壁画,还能学到很多关于星星和神灵的故事。我学会了,回来讲给你听,好不好?」
克莉西亚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力道之大,让阿瑟雅几乎喘不过气。这个拥抱短暂而用力,彷佛要将女儿的气息和温度镌刻在灵魂深处。然后,她松开手,站起身,脸上恢复了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那是她为执政官家族服务时才会露出的、专业而矜持的表情。
「好。我们该走了,不能让女神久等。记住仪轨,步伐要稳,目光要垂,心要诚。」
阿瑟雅被迫换上了一件过于宽大、几乎将她整个小小身躯都笼罩住的素白麻袍,赤着一双小脚,踏上了通往雅典娜神殿正门那漫长而冰凉的巨型石阶。坚硬粗糙的石面硌着她柔嫩的脚底,带来一丝丝轻微的刺痛。
每一级石阶都被无数朝圣者和祭司的脚步磨得光滑,边缘却依旧保留着岁月风化的粗糙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