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醉仙居内人声鼎沸。
雅间里,一场送行宴正到酣处,杯盘交错。被众人轮番敬酒、围在中间的男子看着大约三十上下,身量中等,穿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磨起了毛边,但洗得干干净净。
“林师傅啊,你这一走,我真是千万个舍不得!”朱掌柜重重拍了拍男子的肩,又滑下来攥住他的手腕,“你这手艺,在京城真是独一份……只要你肯留下来,工钱什么的,咱们可以再商量嘛!”
旁边几位年长些的珠宝师傅听到朱掌柜的话,原本心里有些酸意,但想想人家的手艺,再想想小林平时待他们从不骄狂,反而还相当谦逊,每每碰上什么客人提了刁钻的要求,也都热心肠地想法子帮忙,这点酸意也就消了个干净。
他们做手艺人这行、吃手艺人这碗饭,自然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是握刻刀的好苗子,老天爷赏饭吃,羡慕不来!
再加上人是真要走了,江南虽好,到底不比京城,便也纷纷劝道:
“是啊,林师傅心灵手巧,又细心,是万宝楼的大招牌,走了多可惜啊!”
“小林,你真想清楚了?江南虽也繁华,但京城的富贵却也是江南没有的。”
“良钧啊,再想想吧,回乡探望双亲是孝心,但还能再回来的嘛……”
林良钧看着正拽着自己衣袖,情真意切挽留的朱掌柜以及其他师傅,脸上不禁也露出了离别愁绪:“掌柜的,诸位前辈,承蒙抬爱,良钧感激不尽!”
他拱手还礼,神情动容,但还是言辞恳切地说道:“只是良钧离乡已有十数年,从未归家,如今想到父母双亲俱已白发苍苍,实在不忍再耽搁回乡。”
“今日这顿酒,良钧铭记在心……来日,若还有机会来京城,定与诸位相见!”
他言语真挚,又着实孝心动人,众人一番感慨叹息,终究不好再劝,只得再劝几杯酒聊以送行。
待到酒足饭饱,林良钧在醉仙居门口与朱掌柜以及各师傅一一作别。
因着午后还有活计,众人虽饮了酒,但都极有分寸地没喝到烂醉,此时也只能惋惜地看着那道年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街角,不曾回头。
离开众人视线后,林良钧的脚步骤然加快了起来,他并未走向自己的住处,而是七拐八绕,专挑僻静无人的小巷疾行。
不过城门,他熟门熟路地跳进了某处破院的荒井,从井底的通道出城,接着沿路穿过菜畦苇塘,越走房屋越稀疏,最后甚至途径了一片荒草萋萋的坟场。
绕来绕去,林良钧最终停在郊外荒山一个隐蔽的山洞口。
还没踏进去,林良钧就闻到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混着兴许是野兽留下的腥臊以及腐肉味,还夹杂粪便的臭味。
林良钧皱着眉,下意识摆了摆手将气味挥开才抬脚进去。洞内光线极暗,角落还隐约散落着几根半长不短的铁杆。
但这些都不是最引人注意的,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山洞深处堆叠的、那几个沉重的大木桶。
一个壮硕身影侧对着洞口坐在木桶盖上,右手攥着块粗布巾,反复擦拭着左手那柄宽背砍刀,寒芒在幽暗中时隐时现。
“怎么才来?”听见动静,那壮汉头也不抬,嗓音明显十分不耐,“再磨蹭,天黑了赶路,咱俩喂狼去啊?”
林良钧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沉声解释道:“万宝楼的朱掌柜留了我许久,实在脱不开身。”
大汉嗤笑一声,随手扔开粗布巾,放下刀抬头看他:“怎么,反悔了?还是舍不得在京城的舒坦日子?”
他的脸一转过来,刀身上的冷光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脸上,将那张方方正正的脸盘照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左边眼角爬着的那条歪七扭八的刀疤,蜈蚣似的,说话间牵着眼皮一动一动。
这刀疤着实显眼,若是有顾从酌进京那日路过菜市口的百姓,定能认出他就是告示栏上张贴的那个通缉犯!
林良钧脸上那点酒后的昏沉早已褪尽,毫不犹豫道:“怎么可能?”
他顿了顿,又道:“李诉先前一直在追查你,还说要亲自查万宝楼的案子……你确定解决干净了?别查到我们身上。”
刀疤脸哼了一声,表情不屑:“人都死透六七天了,也没见哪个官兵查过来,早跟你说了官府都是群是干饭的……喂,你当时说怎么分这批货来着?”
再说,想杀李诉的可不止他们,刀疤脸想起那晚在李诉房中看到的景象,眼神更添了几分轻蔑与快意。
林良钧眯起眼:“除了那只凤钗,其余都归你。”
刀疤脸咧嘴,确认道:“说定了?”
看林良钧点头,刀疤脸笑容更大,露出的牙齿森白,目光在林良钧身上转了一圈,随口似的:“这么说,你今天跟万宝楼那群人吃过散伙饭,就打算拍屁股走了?”
“是。”林良钧不知他怎么突然又问了遍,心底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哦……那就好。”刀疤脸收住了笑,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贪婪与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