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风背对着楚吟,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沉默立在水镜之下,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楚吟看向他,忽然感到好像有一种如针刺般的冰冷麻木感,顺着他的脊椎直冲头皮,“你……”
徐春风转过脸来,他的面孔之上无悲无喜,一如往常。楚吟心头震撼之下,实在难免感到恐惧,他对徐春风道:“你就这样看着……?你……你没有感觉的吗?你在昆仑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是你的同门,就算你和你的师尊师弟有恩怨,可……”
——可就算是全无瓜葛,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也不可能面对这样的惨相,完全无动于衷吧?何况昆仑还是徐春风的师门!
“感不感受的到,又能如何?”徐春风理解楚吟对他麻木状态的震惊,但这并非是徐春风可以控制的。他从前还“活着”的时候,虽然也对人情事物没有太深的执着,但他至少是能够清晰感受到鲜活的情绪的,然而,随着这具木灵之躯愈发长成,徐春风对于情绪的感知愈发淡薄,如今的他,已经很难说自己快乐抑或悲伤了,——他仍旧知道在特定的情景下,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但他感觉不到。
烁星不在的时候,徐春风实在是连装都懒得装了,不值得,也没有必要。
徐春风淡漠道:“昆仑落得如此下场,本就是他们自身姑息所致,自作自受,原也怪不得人。”
蔺云岩与秦羡所行之事,远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成的,同理,偌大的昆仑,也不是蔺云岩一夜之间就可以完全掌控的。然而,在这数年之间,他们本该有无数次自救的机会,就算是抛开最初能够轻易拨乱反正的时机不提,到后期,只要昆仑的修士们能够齐心协力,也依旧有很大的可能成功,可是这么久以来,他们就仿佛是些木雕泥塑的偶人,即期盼着有人能发现异样,来救他们,又对真正试图反抗的人事不关己,坐视他们流血牺牲。这样渗透进骨子里的冷漠与贪生怕死,招致灭门之祸,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你——!”
在此之前,楚吟从没觉得,自己是个慈悲的人,可今日与徐春风这样真正无情无欲的木头人一比,他竟然都被衬托的像个大好人。真的,他拿人练蛊试药算什么?他活这几十年,死在他手里的人往多了算,也就好几百,哪里比得上奚未央和蔺云岩,一杀就是昆仑大几千人,而徐春风则是完全的冷漠旁观,他似乎对个体完全没有同理心,只会从宏观上去评价和论述一件事,仿佛高高在上的神明。这很可怕。
“罢了。”楚吟拂袖,草木之灵到底与正常活人有着天壤之别,他也懒的与徐春风掰扯根本就说不通的东西,当务之急,终究是眼前这弥天大祸。楚吟后悔不已,他道:“我也真是糊涂了,这些年看奚未央活的像是个正常人,居然忘了他本质上是个疯子,竟还答应了陪他一起来干这事,我真是作死……唉!”
众所周知,疯子如果能维持在一个较为平稳的状态,那么他身边的人应该做的,就是维持现状,而不是去刺激他。否则那好不容易平复的瘾再给他勾起来,恐怕得花十倍百倍的精力去压制,——奚未央便是如此。
“杀”这件事本身,就是奚未央刻入骨髓的瘾。
他不为任何缘故,只是因为他喜欢,并且享受杀戮。
虚渊的封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惊人速度修复着,但这也意味着奚未央减少了对虚渊恶灵的大力镇压。那些恶灵们争先恐后的抓紧最后的机会挣脱而出,四散逃窜,却又被昆仑的守山大阵禁锢于昆仑山中,暂时不得逃脱。原本浓郁到淹没一切的红雾逐渐散开,空气中的异香却愈发的浓烈,虚渊再一次被彻底的封印,作为封印的晶石广场之上,累累白骨堆叠,宛如一座小丘,奚未央盘膝坐于白骨之上,双手结印,膝上横浮一柄骨剑,那骨剑原本苍白的剑身上,此刻隐隐透出些许浅淡粉色来,正是被压制了许久,今日堪堪尝到些血肉滋味的红妆剑。
红妆剑下无残魂,而生灵魂魄,恰是可以被蔺云岩所操纵的武器。
烁星从龙形真身重新幻化作人形,也不知是这样让他更舒坦,还是耗费了太多力量以至于哪里出了问题,烁星此刻的人身皮肤上依旧覆盖着细密的暗紫色鳞片,眼眸也依旧是竖瞳,散开的头发长长至膝盖之下,双手也变成了强壮锋利的爪子,赫然一副半人半妖的状态。
蔺云岩的情况并不比烁星好上多少,他的衣衫乃是护身法袍,如今多处破损,尤其是他操纵魂链的那条手臂,衣袍被灼烧殆尽,露出枯枝般细瘦畸形的手臂,他披头散发,面色青白,嘴唇却是鲜艳得妖异,双眼几乎完全变成了两口漆黑的深潭。
不过半日光景,如此巍峨的一座昆仑山,源远流长的千年宗派,居然只剩下了三个活人。
更确切一点的说,应当是一人、一妖,还有一个差一步便可功成的半魔。
奚未央于白骨丘上缓缓立起,他微微偏头,仰首望向空中的蔺云岩与烁星,凝结着浓郁血色的眼眸令他的面容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而他的神情却似乎有些天真与无辜,奚未央定定的盯住蔺云岩——他快要被饥饿感淹没了。
奚未央以身为鞘,与红妆相融,他既是束缚红妆的锁,也是另一面的红妆本身。杀心是奚未央的本能,而克制自己的本能,去更宏大的体悟世间百态,便是奚未央所修之道。然而,本能之所以被称之为本能,就是因为它始终存在,永远也不可能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