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钻。
贺兰玥抬起头,看到大殿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江芙低下头,跪了下来。
突然,贺兰玥本能觉得他体内传来的痛楚与眼前的人有关,没有原因。他不想让她跪着了,他想让她死。
她需要抬起头,才配接下来赐死的皇命。
可南烷送来的细作未免太过没用,连头也不敢抬,眼睛只盯着地面,势必要瞧出一朵花来。贺兰玥在御座上也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什么都没有。难道南烷皇宫已经穷到了连一块光滑石材都没有的地步了?
使臣回着话,冠冕堂皇,心藏祸端,介绍着沉默的细作。而贺兰玥连细作的名字的都没听清,将死之人,还需要什么名字?
他的视线滑过细作头顶,他大发慈悲地对她说话,可她还是不肯抬头,只是低眉顺眼地回答。
贺兰玥腹部的疼痛平息,他的烦躁依然没有停止,方才的疼痛令他想要杀人。然而被杀之人还全无所知,这不是贺兰玥想要的,他最喜欢捉弄死前的人。他要看到她惊慌乞求的眼神。
细作终于抬起头,她坐在了他身旁。
侧脸像桌案上的荔枝,衣裳是鲜亮的,耳垂戴着一副珊瑚。这些饰物看起来不属于她,她用虚假的外表将自己伪装起来,包起一颗杀心。
贺兰玥这才发现,她实际并没有太多的怯懦,而是被一股淡淡的死气萦绕着,装模作样地害怕着,藏起烦躁的表情,偷偷将她被压到的袖子扯回来。她就像带着面具。
只有被酒辣到的时候,她那虚假的面庞才冒出了点活人气。她的眉毛跳了起来,眼角红了起来,袖子掩盖下的嘴巴哈着气。
他原本想嘲笑她,可下一瞬却流出了泪。继久违的疼痛后,他又久违地产生了泪水这种东西,被臣子、使臣、乃至细作都看到了。
这令贺兰玥更加想将她灭口。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细作,她是来杀他的。
可他又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呢?贺兰玥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江芙喜欢吃冰酥山,上面还要放几块白里透红的桃子块,或者花瓣。她的性格像没有颜色的湖水,可却又喜欢鲜艳的物件,往往将自己装饰得像一棵缠着红绸的桃花树。就像乌鸦搜寻亮晶晶的小东西,叼回自己的窝。
这样的一个人,想要如何杀掉他呢?贺兰玥愈发好奇。
江芙说从未想过要杀他,贺兰玥自是不信。
可他还是抱住了她,她在贺兰玥的脸颊蹭了蹭,像个毛茸茸的小动物。
贺兰玥喜欢抱着她入睡,安稳地不像话,一睁眼就能看到她。她睡着的时候很乖巧,不会说谎,不会想要杀他,不会念着旧情人。
不过说谎也没关系,他也不会信。要杀他嘛,也算不上什么,想杀他的人多了去了,江芙还没有那本事。至于想着旧情人啊,这不行,好在他已经把薛伯棠杀了。
贺兰玥喜欢看她画画,喜欢看她写字,也喜欢在她的背上写字。她有些愚笨,连毛笔也不会用。
不过没关系,她说喜欢他。
“陛下,你要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我对您很用心的,所以这个月的月银……”江芙趴在榻上,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贺兰玥偶然发现江芙有偷偷囤东西的习惯。在床脚的盒子里、青花瓷瓶后的角落、妆台的夹层……有江芙保存的彩色石头、编织的手钏、崭新的钱引、完整的银杏叶、一块带着香味的檀木……这里就像是江芙搭建的窝。
他很好奇,江芙如何能记得每个东西所在的位置。
“陛下,这里是我们的家,我当然记得清。”她说。
她说爱他。
这是江芙的情感,他心里说。
这是他的情感,甚至浓烈得多,他知道。
数年后,他再一次挨了打。
江芙被掳走后的第一日,他感到后背鞭笞的疼痛,那不是他的痛觉,而是来自江芙凛冽深刻的疼。汪文镜带着医官赶来,要为他的伤口敷药,被贺兰玥赶走。
他一个人坐在江芙居住的殿宇,从未感觉如此空旷过,望着手中没有痕迹的话语,在黑暗中搜寻着江芙藏起来的东西。
他的扳指,他给她的亮晶晶宝石,他为她系上的绦带,他赐给她恕罪的木棍,她悄悄从他发冠上扣下来的一粒金子,她从修梵寺柴房带回来他描字的佛经……都被贺兰玥找到了。
她学着他小时候的样子,用指尖描摹佛经上刻着的字。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若作圣解,即受群邪。
她鲜艳的衣橱,包着糕点的油纸,常用的荷花瓷盏……最喜欢的蜂蜜香膏用了一大半,因为有蜜糖的气息。最讨厌的桂花香膏几乎没动,只因她有回涂过之后招来了蜜蜂,随后跑的飞快,险些撞在廊柱上,她够不着蜜蜂,便打了一拳柱子泄愤。
他记得她仓皇的样子,安静的样子,跳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