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坐最早一班火车回月城,准点抵达也是黄昏。方家的司机已经等了半晌,先上来道喜,“大少奶奶生了个小少爷,足足七斤六两哩。”
“啊,那就好那就好。”方绍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听司机又嗫嚅道,“……就是大少奶奶遭了点罪,情况不太好……”来之前老管家叮嘱他,要提前给大少爷打个预防针。
“送医院了吗?”方绍伦皱紧眉头。
“昨儿就送去了,在甘美医院。”月城的医疗比不得沪城,但也不算落后。
世纪初,法兰西的天主教就在月城开设了教会医院,后来收归政府,经过改建、扩建就是现今的甘美医院。科室齐全,主要服务对象是外国人、滇省政军两界的高层及富商富绅,收费高昂。
按华国传统,生孩子一般在自己家里,请接生婆上门。会送到医院去,自然是情况紧急。从古至今,女人生孩子都等于一只脚踩在鬼门关里。
方绍伦莫名焦躁,干脆跟司机换了位置,亲自开车,一路猛踩油门,小汽车溅起一路灰尘,终于在天黑前驶进了医院大门。
刚下车,便看见老管家苍老的身影在门楼处徘徊。他管家理事多年,条理清楚,尽管面上慌乱,仍然一边领着方绍伦往病房走,一边疾声汇报,“……胎位不正,个头又大,接生婆来了几茬都没办法。昨儿就送医院了,医生说只能切开……”
他这年纪显然是接受不了剖腹产的,皱眉嗟叹,“……我就说这人的肚子哪能切开呢,可二房姨娘说不切大小都保不住……”
方绍伦心里一紧,一边加快脚步,一边问道,“现在怎么样了?”
“血止不住,得输血,可没成想医生又说大少奶奶血型特殊……”大少爷的脸色已经青中带白,老管家不敢再多说,引着他上了二楼妇产科。
走廊里几个平日照顾沈芳籍的丫鬟凑在一块,小声啜泣,病房里隐隐传来大宝、小宝的哭声。他俩正是暑假末尾,还在方府住着。
孙妈妈脚步蹒跚地从里头走出来,后头跟着的奶妈手里抱着个襁褓,传出微弱的婴儿啼哭声。看见方绍伦,她泪水涟涟地喊道,“元哥,快,快……”
像是炎热的夏季突然掉进冰水池子里,冷汗一下子就冰冰凉凉地爬上了额头、鬓角,后背像刷上了浆糊,粘腻着衬衫。方绍伦虚虚地拢了一下孙妈妈的肩膀,嘴里不自觉地念叨着,“不会的不会的……”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三姨娘揪着帕子,俯身向被窝里说着什么。方颖琳靠在五姨娘的肩膀上哭泣,而灵波满脸倦容,手上竟满是血污,蔓英在一旁搂着她胳膊。
他脚步虚浮地跨进病房,众人齐齐看过来。三姨娘拿帕子捂着眼睛,向被窝里颤声喊道,“芳籍啊,绍伦回来了……”
方颖琳哭喊着扑过来扯他,“大哥!大哥!嫂子一直在等你……”
等我?等我……视觉和听觉像有片刻的脱离,那些哭泣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十分模糊。等我?为什么要等我呢?何必等我呢?他反正每个月都要回的……
而他每次回来都会看到沈芳籍迎出门的身影,带着惊喜的笑脸,“方大哥……绍伦,你回来了?饿不饿?我先给你煮碗酸汤米线?”
他踉跄着走向众人簇拥着的病床,裙裾向两边移开,露出了跌坐在床前的男人。
方绍玮叉着两条腿坐在地上,用手捶着额头,看见他,抬起浮肿的眼皮,乌黑的眼珠失魂落魄地看过来。小叔子出现在大嫂的产房里,显然不合规矩,反常的情况往往代表着超越规则的危急。
大宝、小宝也蹲在一旁,摇晃着他的裤管,“大哥哥,他们说姐姐要死了……大哥哥……呜呜呜……”
方绍伦的心揪了起来,“医生呢?医生呢?!”他语无伦次地问道,回答他的只有低声地啜泣。
他探头看去,被窝里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庞,连唇瓣也褪了血色,白得吓人。
脑海里蓦地闪过霓虹光影里那张清纯可人的笑靥,酸涩瞬间涌上心头,他的好姑娘是何时变成了这个模样?
“芳籍!芳籍!”他低声轻唤,床上躺着的人似有感应,缓缓地睁开了一线眼帘,垂在被褥的那只手动了动。
方绍伦忙握住她手掌,“芳籍……”
“……方大哥……”她吃力地动了动嘴唇。
“我在这里。”方绍伦用面颊触碰她的掌心,“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沈芳籍转动着眼珠,目光缓缓地凝视在他的脸庞上。
她动了动手指,微微的温热摩挲过他的面颊。一阵剧烈地喘息之后,她蠕动着嘴唇,声音细若蚊呐,“……你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