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伦愣了一下,忙伸出两只胳膊环抱住她瘦削的肩膀。游丝一样的气息喷吐在他的耳边,“……方大哥,你……你别怪自己,是我……要保孩子……”
她靠在他的臂弯里,胸口起伏着,手掌颤抖着,方绍伦紧紧握住。她无神的双眼泛出淡淡的光彩,“……真想再跟你跳支舞……”
在最后的时光里,她既没有交托弟弟,也没有牵挂孩子。因为这是无需托付也会得到妥善安置的。
她的眼前闪烁的是美东舞厅里摇曳的灯光,飘渺的乐曲,俊秀的青年看穿她的窘迫,彬彬有礼地伸出胳膊,“我们跳舞好不好?”
那是人间的四月天,是降临在她灰暗人生里的救赎,那曾是她满怀的憧憬与期待,是她决心要捍卫和守护的。只可惜世事弄人,她就此撒手,留给他必然只有伤痛和自责。
她勉力想要握住他的手,“……对不起……方大哥……”
虚弱的目光划过一旁的方绍玮,秀美的双眼就此合上,羸弱的身躯陡然间重重地跌落在方绍伦肩头。
方绍伦愣住,压在肩头的分量似乎要将人压垮,像是沉入了漆黑的潭底,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入。
一旁的方绍玮扑了上来,推开方绍伦,将仍旧温热的身躯搂在怀里,“芳籍!芳籍!你看看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芳籍……”
眼前的情景令人震惊,三姨娘见机快,先关上了病房的门。五姨娘和方颖琳抱头痛哭,而灵波和蔓英两双手紧紧地揪在一起,两人对视一眼,显然从沈芳籍难产到现下的情形,已经让二人明白过来。
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木木登登的方绍伦在一旁沙发上坐下。蔓英先开口,“大哥,你要振作起来。产婆和医生都尽力了……”
灵波扣着双手,看着掌间的血污,喃喃道,“医生说只能二选一,芳籍求我一定要保孩子……”
方绍伦怔怔地看着她俩,只看到两张红唇不断地张合,却一个字也没有落进耳朵里。眼前的一切变得十分的怪异,每一帧画面都在自动的延长、慢放。
沈芳籍死了。那个像春日枝头绽放的栀子花一样的姑娘死了。那个甘愿自毁名声替他抵挡流言蜚语的姑娘死了。
像是一只手狠狠地捏住了心脏,窒息般的疼痛在胸腔里翻涌。方绍伦垂下头,将濡湿的脸庞埋入双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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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府的白色布幔刚刚撤下又重新挂了起来。
方家大少奶奶因难产去世,月城民众无不唏嘘感叹。“那姑娘模样长得太好了,戏文里头都说‘红颜薄命’……”“听说留下个小公子?”“可不是吗,命太硬了,克死了亲娘,办不得三朝酒啰……”
按照月城的习俗,难产去世,丧仪的规格从简,操办的事宜由三姨娘和老管家承担。特地在月湖府邸设了灵堂,沈芳籍待人一向温和周到,相交的世家媳妇们、底下伺候的佣人们都来吊唁。
就连方颖珊也特意回来了一趟。她在方学群的葬礼上哭到晕厥,对方绍伦没有半句言语,显然厌恨已极。但是沈芳籍去世,她还是来献了三朵白菊、奠了一杯薄酒。
方绍伦穿了麻服,手执丧杖,沉默地站在灵堂一角。那张惨白面庞上的神情着实有些可怜,方颖珊用通红的眼睛盯了他一眼,嗫嚅半晌,到底没有多说什么,走开了。
影壁后绕进来一对相携的俪影,“二爷您来了?”“袁二爷,您这边请。”招呼声不绝于耳。
袁闵礼拍拍魏静芬的手臂,示意她松开,“你去送送芳籍吧。”
他转身向着角落里的身影步步走近,脑海里闪过多年前,兄长去世那个雨夜,方绍伦来看他的情景。
那时门庭冷落,都断定袁家要就此没落了,丧事冷冷清清地支愣起来。只有方绍伦冒着雨骑马来看他。
如今像是调了个头,没了张三爷,方学群和周士昌相继去世,方家名望大不如前。方绍玮被捧得高高的,架得空空的,谁不知道棉纱厂实际上是谁说了算呢?
尤其棉纱厂又在扩建厂房,招募新工,薪水福利丰厚,月城民众不少以能进“博新棉纱厂”为荣。都说是袁二爷能耐,有沪城的岳家帮衬,拉来了大笔投资、解决了原材料的供应、扩大了市场销路。
他如今的声望已直追当初的张三爷。终于,他成了施舍怜悯的那一个。
方绍伦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过了面庞。两小无猜长大,如今只剩尴尬了。
不,还有一点未还清。
“绍伦,节哀。”袁闵礼将手中的盒子递过去,“这是我欠你的,收下吧,彼此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