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的喧嚣与烟火气渐渐沉淀下来,化作餐桌上杯盘的狼藉与空气中弥漫的食物余香。巨大的水晶吊灯依旧散发着暖黄的光晕,但客厅的氛围已从喧腾的欢庆,转向一种更深沉、更熨帖的安宁。小虎子玩闹得精疲力竭,此刻正蜷缩在祖母柳氏身边的柔软沙发里,小脑袋枕着她的腿,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睡得小脸红扑扑,呼吸均匀而绵长。柳氏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其他人并未散去,而是默契地转移到了客厅更宽敞舒适的休息区。巨大的L型沙发包容着每一个放松的姿态。谢明玉的丈夫体贴地打开了客厅角落那套价值不菲的HIFI音响,流淌出的并非激昂的交响,而是古琴大师龚一演奏的《平沙落雁》,琴音清越、悠远,如同泠泠山泉,涤荡着方才的烟火气,为这深夜的谈心铺垫下宁静而略带哲思的底色。
谢砚秋用托盘端来了几盏小巧的白瓷盖碗,里面是刚刚沏好的、汤色清亮的普洱熟茶。温润的茶香氤氲而起,与空气中残留的菜肴香气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属于家的温暖味道。茶盏被轻轻放在每个人面前的茶几上,细微的磕碰声在琴音里几不可闻。
谢镇山没有坐进沙发,而是搬了一把硬木圈椅,姿态依旧带着一丝军人的挺拔,坐在稍外围一些,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如同被雪水洗过一般,在除夕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辽远,一直蔓延到天际线。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上,眼神深邃,仿佛在凝视着二十年跌宕起伏的岁月长河。
“又是一年,”谢明远端起茶盏,轻轻吹拂着茶汤表面的热气,打破了短暂的宁静。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基层工作磨砺出的沉稳,“站在岁尾年头,回望这一路,感触比往年更深些。”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扫过家人,“以前读史书,总觉那些开创基业、力挽狂澜者方称得上‘弄潮儿’,轰轰烈烈,青史留名。如今身处此间,才真切体会到,所谓‘弄潮’,更多时候并非惊天动地,而是于细微处,于无声处,于这日复一日的适应、选择、坚持之中。”
他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沿。
“就像在县里,推动那个文化生态保护区。没有金戈铁马,没有一呼百应。是无数次在尘土飞扬的乡间路上奔波,是跟固执的老人一遍遍解释数字化保护古籍的好处,是协调不同部门间看似鸡毛蒜皮的利益冲突,是深夜在办公室反复推敲一份既符合政策又契合民情的实施细则。”谢明远的声音平实,却蕴含着力量,“每一次沟通,每一次妥协,每一次看似微小的推进,都是在时代的潮汐里稳住自己的一块礁石,试图为一方水土、一方百姓留下点有价值的东西。这过程,平凡琐碎,甚至常感无力。但恰恰是这无数个‘平凡’的坚持,才构成了‘弄潮’的实质——不是立于潮头呼风唤雨,而是在潮水中,清醒地知道自己的锚点在哪里,该往哪里用力。”
他的话语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了思考的涟漪。
谢明玉依偎在丈夫身边,眼神在琴音中显得格外清澈。她轻轻接话,声音如她的画作般细腻:“二哥说的是。我从前困于闺阁,所思所想不过针线女红、诗书礼仪,所求不过是‘贤良淑德’四字。那时觉得,这便是女子的全部天地,所谓的‘伟大’,便是将这四个字做到极致。”她微微自嘲地笑了笑,随即眼神变得坚定而明亮。
“来到这里,才知道世界何其辽阔!拿起画笔,起初是惶恐,是笨拙,是害怕那些‘离经叛道’的线条和色彩会引来非议。是砚秋姐一次次鼓励,是看到祖母用美食打破坚冰,是母亲在商场上那份从容气度…才让我一点点明白,真正的‘弄潮’,于我而言,或许就是勇敢地拿起这支笔,将深埋心底的古韵,用现代人能理解、能共鸣的方式表达出来。”
她看向自己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指尖:“每一次展览,每一幅被收藏的作品,每一次在社交媒体上收到陌生人的留言,说从我的画里感受到了某种宁静或力量…这些微小的回响,都让我确信,哪怕只是在艺术这片浩瀚海洋里激起一朵小小的、独特的浪花,也是对自身价值的一种确认,对时代赋予的可能性的一种回应。这伟大吗?或许在世人眼中微不足道。但于我,这平凡的点滴创造与坚持,便是我的‘弄潮’。”
谢明轩盘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个电竞鼠标垫。他听着姐姐的话,嘴角习惯性地挂着一丝痞笑,但眼神却异常认真。
“我嘛,路子更野一点。”他开口,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以前就知道耍枪弄棒,被老爷子骂不务正业。到了这里,一头扎进游戏里,更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他瞥了一眼谢镇山,后者哼了一声,却没反驳。
“可谁知道,这‘不务正业’也能成个职业?也能披上国旗,站在世界赛场上?”谢明轩的眼神亮了起来,带着追忆的激情,“第一次拿世界冠军,台下山呼海啸,镁光灯闪得人睁不开眼,那一刻真觉得自己牛逼坏了,是天选之子!可后来呢?伤病来了,状态下滑了,被新人按在地上摩擦了,才知道哪有什么‘天选’,全是汗水、团队、策略,还有一次次被打趴下又咬着牙爬起来!”
他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郑重:“现在转幕后,带着一群毛头小子,看着他们犯着我当年一模一样的错误,急得跳脚,又得耐着性子教。从聚光灯下的‘神’,变成幕后的‘老父亲’,落差大不大?太大了!可看着他们一点点进步,看着这个行业越来越规范,被更多人认可,那种成就感…怎么说呢?”他挠了挠头,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就像当年在峡谷里,成功指挥了一波极限翻盘团战!不是个人的高光,是整个团队的胜利。这‘潮’,不是一个人在浪尖上跳舞,而是带着一群人,在时代的洪流里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航道,稳稳地开船。这平凡吗?训练、复盘、开会、挨骂…枯燥得要死。但我觉得,能把这平凡的路踏踏实实走好,让更多人在这条路上看到希望,也挺伟大的。”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古琴的余韵在流淌,以及小虎子均匀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投向了那个一直安静坐在角落单人沙发里的人——谢明哲。
他依旧保持着近乎静止的姿态,膝盖上放着那台超薄笔记本,屏幕早已熄灭,反射着客厅柔和的灯光。鼻梁上的眼镜遮住了他大部分眼神,只能看到镜片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刚才兄姐们关于“平凡”与“伟大”、“弄潮”的感悟置若罔闻。只有放在扶手上的左手食指,极其细微地、以某种恒定而复杂的频率,轻轻敲击着沙发布面。
谢砚秋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温热的普洱,目光落在弟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更多的是理解与包容。她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地打破了谢明哲周围的寂静壁垒:“明哲?刚才哥哥姐姐们都在说他们的感悟,你呢?这一年,你解开了那么多连超级计算机都头疼的难题,拿了诺奖,站在了人类智慧探索的最前沿…在你眼中,这算是‘弄潮’吗?伟大和平凡,又是什么样子?”
问题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引起了些许涟漪。
谢明哲敲击的手指停顿了。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脸上,而是越过众人,投向窗外那片浩瀚的、点缀着人间灯火的夜空。他的眼神依旧空茫,仿佛穿透了物理的阻隔,看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维度。
几秒钟的沉默,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就在大家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只会给出一个“是”或“否”的简单音节时,谢明哲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电子合成般的平直音调,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却字字清晰,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陈述观测结果:
“世界…是算法。”
第一句,如同惊雷,却又平静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