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么?!你一个外人懂什么!”成秀英尖叫起来,声音带着破音的哭腔,她指着小夏荷,又指向一旁吓傻了的何田,最后指向虚空,“赔钱货!都是赔钱货!生不出儿子就是我的错!我命贱!我福薄!我克兄弟!连外人都能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男人屁都不放一个!我在外面受气,回家连个出气的都没有吗?!不打她打谁?!”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长久压抑的屈辱和压力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何田被成秀英的疯狂吓住了,她紧紧抓住方夏荷的衣角,看着母亲抱着那个小小的、哭泣的“妈妈”,看着歇斯底里的姥姥,心里堵得喘不过气。
“赔钱货?命贱?”方夏荷抱着怀里幼小的自己,感受着那瘦小身体的剧烈颤抖,心像被撕裂一般。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母亲,那个在她记忆里永远暴躁易怒的母亲,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岁月的悲哀:“成秀英,你也是女人!你也是从赔钱货长大的!你打她的时候,看着她哭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打的也是你自己小时候?!”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混乱的现场。王君捂着嘴,神色极尽复杂。
成秀英脸上血色尽褪。她看着方夏荷怀里那个小小的“自己”,再看看方夏荷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她张着嘴,想反驳,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方文斌走了进来,看着院子里的一片狼藉,眉头紧锁:“又闹什么?老远就听见吵吵!”他的目光扫过哭泣的小夏荷和抱着她的方夏荷,最后落在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的成秀英身上。
成秀英看到方文斌,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瞬间找到了新的靶子。她扑过去,哭骂道:“你死哪去了?!啊?!我在外面被人指着鼻子骂‘生不出儿子’‘克兄弟’!蒋大海的婆娘骂我是‘晦气’!你人呢?!你替我说过一句话吗?!你除了会闷头干活,你还会干什么?!人家蒋大海都知道拉关系走后门争位置,你呢?就知道傻干傻干!现在好了,人家都骑到咱头上拉屎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我替你出头,我被人糟践!我回家教训个丫头片子,还有人拦着指着鼻子骂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越说越气,猛地冲到窝棚里临时搭起的土灶边,抄起上面刚盛好糊糊的几个粗瓷碗,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哗啦——!”
滚烫的糊糊和碎裂的瓷片溅了一地。
方文斌看着满地狼藉,再看看歇斯底里的妻子,一股憋闷和烦躁也涌了上来。他何尝不想有个儿子堵住悠悠众口?何尝不想在村里挺直腰杆?可生男生女是能强求的吗?蒋大海那套阿谀奉承、蝇营狗苟的手段,他打心眼里瞧不上!他方文斌行得正做得直,靠本事吃饭,有什么错?!他猛地吼了一嗓子:“够了!你闹够了没有!摔!摔!把家都摔光你就满意了?!生儿子生儿子!是我不想生吗?!我让你在外面跟人吵了吗?丢人现眼!”
“我丢人现眼?!方文斌!你个窝囊废!嫁给你我才倒了八辈子血霉!”成秀英的哭骂声更高了。
看着眼前熟悉又刺目的争吵,看着摔碎的碗筷,方夏荷紧紧抱着怀里终于哭累、只剩下细微抽噎的小夏荷,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她低下头,在何田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疲惫地说:“看,熟悉吗?这就是我小时候的家常便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摔碗砸盆,家常便饭。”
何田看着满地碎片,看着互相指责、面目狰狞的姥姥姥爷,再看看母亲怀里那个幼小无助、注定要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妈妈”,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喃喃道:“所以……你后来才找了个何栋梁那样的?情绪不稳定,一点就着?因为……你从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觉得……这样才是‘正常’?”她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方夏荷从未深思过的某个角落。
方夏荷身体一僵。是啊,何栋梁……她未来的丈夫,何田的父亲。暴躁,易怒……她当年为什么会选择他?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相亲介绍?还是因为在潜意识里,那种充满火药味和激烈冲突的“家”的氛围,才是她血液里熟悉的温度?命运,真是一环扣着一环,一环套着一环,像一张挣不脱的网。
她低头看着怀里小夏荷红肿的眼睛和胳膊上的淤青,再看看不远处还在争吵的父母——方文斌并非不负责,他有担当,肯吃苦,却困在“不善钻营”的困境里,一辈子也没能当上村干部;成秀英也并非天生恶毒,她是被“生不出儿子”的羞辱和生活的重压逼成了刺猬。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地照亮了方夏荷的心:如果……如果爸爸能堂堂正正当上村干部,如果他能在村里挺直腰杆,如果他不用再承受那些“绝户”的闲言碎语带来的压力……是不是妈妈的压力就会小很多?是不是这个家,就不会时刻笼罩在那种压抑和随时会爆发的火药味里?是不是……小夏荷的童年,就能少挨几顿打,少受一些伤?
幸福的童年能改变人生轨迹吗?方夏荷不知道确切的答案。但她知道,一个充满了争吵、暴力、不被期待和深深自卑的童年,一定会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影响深远。
她轻轻拍着小夏荷的背,感受着那小小的身体传来的微弱暖意,眼神却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
她侧过头,对着同样陷入深思的何田:“田田,我们不能只看着。光护住她不挨打不够……得从根子上,把这个家……扶起来。得帮你姥爷……赢过蒋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