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陵在喜婆的指引下执起缠着红绸的秤杆,漫不经心挑起那方红盖头,原本已疲乏到麻木的程陵,猝不及防对上盖头下一双发光的眼睛。
贺珏正仰着脸,一脸翘首以盼地望着自己。
暖黄烛光下她眼中星火跃动,异常明亮,近乎妖异,从没见过贺珏这幅面目,看得程陵后颈一凉。
两人规规矩矩配合着完成剩余步骤,共饮合卺酒,剪发绾同心。欢闹的人群退去,贺珏手脚麻利地卸了满头珠翠,净面漱口一气呵成,而后就要往榻上躺。
一旁看着她流利动作的程陵,斜倚在婚床边的壁上,笑谑道:“你倒是心急。”
贺珏上了榻,拉起大红的喜被盖住全身,打着哈欠懒洋洋地回他:“折腾了一日,我困得不行,要先睡下了,余下那些琐事,就劳烦你处理了。”
程陵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弹,眼睁睁看着她睡下,她竟真就当着自己面霸占着整张床合眼歇息了?
好半响,喜烛“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烛光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
对方甚至不关心一句自己睡于何处,被新婚妻子视若无睹的荒谬滋味绕在心头,纵使这个妻子他不喜欢,仍不由得恼怒她这般刻意忽视,偏生又无法奈她何。
听着贺珏鼻尖呼吸声渐趋平缓绵长,他才阴着脸走向外间的竹榻。
室内除了贺珏清浅的呼吸声,几近静谧,向来习惯独自入睡的程陵,听着耳畔一起一伏,心烦意乱辗转难眠。
难得心静下来陷入梦中,就察觉到门轴“吱呀”响动,程陵习武多年,耳力极敏,眼还未睁,脑子已清醒大半。
待他睁眼向门外瞥去一眼,仅看见贺珏半个单薄后背,转眼间人就没了影,门空荡荡敞着。
程陵不知她还有起夜的习惯,翻过身继续睡去,不再理会。不知又入梦多久,再次听到门响起“吱呀”一声,以为是贺珏回屋,也懒得睁眼去看。
良久,注意到门外有风声,门依然咯吱作响,却迟迟没听到其他动静,程陵心中陡然生疑,当即翻身下榻去看,门果然敞着,贺珏原本躺下的位置空空如也。
她竟还未回来?程陵觉得奇怪,虽余怒未消,却也不免忧心她孤身外出恐生变故,猜测多半是不熟悉环境一时迷路。
不欲多事叫醒守夜的仆役,让别人知道他们新婚即分床,他披上外袍独自出门去寻,院中一应如常,月色冷清,不见贺珏身影。
他循着四处张挂的灯笼亮光向外去,在院子里外附近环绕一圈,还是未寻到人,只得回院中唤人再去寻。
待折返回院中,远远瞧见屋门口闪过一角浅色衣裳,房门随即阖上,程陵追入内室,贺珏已安然卧于榻上,蜷在喜被中呼吸平静,好似方才的起身未曾发生,程陵观她面色平静不像有事,也就作罢返回外间歇下。
翌日晨光熹微,贺珏悠悠转醒,帐顶流苏晃着虚影,望着室内刺眼红绸反应良久,才意识到自己已不在贺家,而是在她和程陵的新房。
程陵已不在屋中,她下榻梳洗,发现昨夜囫囵睡去时,未仔细洗漱收拾,指尖不知何时染上些许粉白花汁,还残留着淡淡香气。
程陵起个大早,如常到武场操练,再返回屋中时红光满面,就见贺珏双手浸泡在铜盆中,盯着面前一盆清水发怔。
她尚未更衣,着一身浅色中衣侧对着他,程陵能清楚看见她如玉雕琢就的侧脸弧线,长睫似蝶翼翕动,投下长长一道阴影,青丝如瀑垂泄,看着倒是比往常要顺眼许多。
程陵还未收回视线,贺珏轻飘飘的目光就投了过来,她颇感好奇,问道:“你向来起如此早吗?”
程陵没接话,自顾自行至桌前,背对着她坐下,而后才说:“收拾快些吧,爹娘还等着我俩用早饭。”
贺珏瞧着那个大喇喇坐下的挺阔背影,一时无言,懊恼自己真是刚起床脑子不清醒,忘了教训,竟会指望此人好好回她的话,手上还是快了几分。
两人步入饭厅时,程将军夫妇已端坐席间。贺珏是程家常客,姚夫人熟知她的喜好,桌上备下的大半餐食皆合她口味,程陵不曾与她同席过,目光掠过桌面,多是从前家中不常见的菜肴,就明了母亲的偏私,再瞧贺珏,正垂首敛眸地行礼,一副娴静模样。
长辈面前倒惯会装乖,程陵暗自嗤笑,也难怪母亲被她佯装的表象欺骗,才如此偏爱她,不顾父亲反对也要让她做程家儿媳,为的是留她日日在家中陪自己作伴。
知贺珏向来如此做派,懒得点破,拱手行礼也撩袍入了座。
姚夫人将过四旬,看着还是容光焕发,亲热拉过贺珏嘘寒问暖,说约了个制香的师傅,要贺珏晚些陪着她走一遭。
她凑近贺珏,轻嗅她身上的味道,笑吟吟道:“你幼时常年喝药,如今药停了,身上却始终留着股草药味,往后我替你多制几味薰香,压压这股子药气。”
贺珏闻言一怔,她对味道不敏感,也没有熏香习惯,向来不讲究这些,经姚夫人提醒,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确是一年四季的草药味。
程家父子不参与这些话题,一言不发地用饭,程陵最先搁下筷箸道:“军中临时有事,我今夜就不回府用饭了,母亲您们不必等我。”
姚夫人诧异问道:“军中不是准了你三日婚假吗?哪有成亲第二天就将人叫去当差的?”
“几日前在城中逮住几个乌戎细作,才审出些眉目,我得去盯着。”
姚夫人蹙眉,不满道:“褚将军不是还在军中,怎么就非你不可了?今日就把你叫回去。而且哪有你这样做人家新郎官的,雁丫头刚过门,你也不多陪陪她?”
程陵道:“有母亲陪她还不够吗?我在一旁不过也是耽误你们二人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