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收刀入鞘,踉跄着扑入废弃多年的屋子中。
“阿娘——”长孙青璟扑入虚弱的高氏怀中。失而复得的欣喜吞没了三人。高氏抱着一双儿女,泪如雨下。远处是凶猛的火势和众人的呼号。高氏挣扎着站起来,一边回忆一边厘清了前因后果:“那个贱婢,一定被安业和杜氏所收买,对我撒谎、栽赃、下毒……”
“日后再与他们算账。”无忌搀扶起母亲,“母亲的字条我们看到了,一切依照母亲的主张。现在,我们赶紧趁乱逃走。到了舅父家中再从长计议。我定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
三人小心翼翼地在自己家中穿行。长孙青璟突然指着一团飞扑而来的黑影大叫:“不好,我们被发现了!”
长孙无忌又一次拔刀相向,哪怕那是兄长本人,也休想伤害母亲半分。一时间,惨叫、鲜血、乱羽在这个混乱的、火光冲天的黄昏构筑了一场残忍、诡秘,让人竭力逃避又无处遁形的成人礼。
他大口喘息着,靠近那个半死不活的怪物,用脚尖挑起肚皮,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妹妹,对不住了,我误伤了你的右军鹅。想来是火灾惊吓到它了……”他庆幸自己未曾杀人,他害怕鲜血灌溉的成长。
长孙青璟没有时间去思考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母亲浑身冰凉,气若游丝。年幼的孩子弄不明白大宅之中的波云诡谲,但她知道,离开了就不再回来,冥冥之中也有一把金刀硬生生地切割了往昔与未来。
火势似乎得到了控制,劫后余生的浓浊的黑烟开始取代吞噬一切的烈焰。
“阿娘,我们快到门口了!”身形略显单薄的长孙无忌背起高氏,决意在暮鼓敲响时离开永兴里。天地之大,想来自有他容身之处。他可以忍受饥恶贫穷的窘迫,甚至闪现过上战场一搏功名的念头,唯独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母亲蒙受不白之冤,也不愿在亲故异样的目光里苟延残喘。
他的骄傲驱使他要带着妹妹长孙青璟和母亲高氏离开这个不愿再庇护他们的家。
两条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却挡住了年少郎君的去路。“郎君有令。太夫人,小郎君与小娘子均不得擅自离开府邸!”
“放肆,我已成髻,去何处不去何处还轮不到你这家奴胡言乱语!”无忌放下母亲,令孱弱的妹妹用尽胸口和双臂全部力量撑住母亲。他向二人耳语道:“我缠住这两个安业的爪牙,你们勉力冲出去,坊里间耳目众多,只待我大叫兄长不孝不悌,凌虐母亲与幼弟,想来安业恐生事端,也不敢当街抓我们回去!”
三人商议已定,也别无良策了。长孙无忌拔刀直指长孙安业的爪牙:“我是府中小郎君,你们的主人!谁敢伤我半分!”
“郎君休怪我等无礼!”把守大门的家奴丝毫未将无忌放在眼里。长孙无忌的全身颤抖着。他已经没有后路。如此今次不设法一搏,只恐明日他便成为安业口中悖乱的弟弟,加上之前已被中伤发疯的母亲,柔弱到根本无法自保的妹妹也一定会变成生性乖张、倚仗异母兄长宽容苟活的顽劣少女。他们,将被家族彻底抹去,丝毫不会有一点舆论的波澜。
他握紧刀把,设想出对方的千百种招式及自己的拆解之法。也许对方只想将他们三人擒回邀功,并不打算下死手。而他,却必须一击致命!
他计算着刀刃劈砍的方向、速度、最佳的距离与两人同时周旋着。对方也步步为营一边设法逼他进入死角,一边警惕着母女俩的动静。
少年执起了刀,手腕旋转到最合适的位置,准备用鲜血来祭奠成长。忽然听得“砰”“砰”两声闷响,两个爪牙应声倒地,血流满面。
“高先生,我们差点来晚了!”敞开的大门外,一个手执弹弓的十二岁少年坐在高头大马上,与前来搭救妹妹与外甥的高士廉戏谑道。少年身材与成人无异,扎着黑色幞头,额上覆着红色额巾,以示自己的武人身份。但是与真武人比,他藏在胡服之中的真实身形又略显单薄。最致命的是他一开口就是清脆稚气的河洛雅言,暴露了未成年的身份。否则,这身行头与矫捷的射术倒也能够虚张声势一番。
“毘提诃!李世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们的!”长孙无忌望着挚友,有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
“兄长!”高氏虚弱又惊讶。
“舅舅!”两个孩子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呼号。
闻讯赶来的长孙府部曲与高士廉所率十几个健儿僵持不下,坊里间驻足的路人也不少。
长孙无忌扶起母亲来到舅父身边。少年跃下马,将随身大氅披在惊恐未定的长孙青璟身上,弯腰柔声说道:“你叫青璟,小名叫观音婢,是吧?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毘提诃。收到‘校尉’的求救信,我就设法来救你们了。”
长孙青璟点点头,想努力装得镇静些,便吸了吸鼻子,又用沾染了烟尘的手指抹去眼泪,结果将脸也抹花了。女孩就用这脏兮兮的小手将乱发绾向脑后,然后双手伸向胸前平揖致谢。少年也惊得郑重还揖。
少年觉得这女孩故作镇定的样子很是有趣,想起白鹞所捎书信中种种凶险之处,想起好友母子三人度日如年的经历,不由生出怜爱之心,便抱起这小巧如狸奴一般的女孩,将坐骑让给她。
“治礼郎留步!”长孙安业在一众部曲簇拥下,企图阻止高士廉带着妹妹与外甥们离去。
“阿娘思虑过重,恶疾缠身,恐不胜舟车劳顿,还望治礼郎不要意气用事!”长孙安业巧舌如簧,掩饰着自己的罪状。
高士廉拱手道:“我母亲闻听妹妹不豫,心中惶急,乃至急火攻心,呕血不止,定要亲见到女儿和外孙、外孙女方才安心。此番前来,特意告知,高家虽只有几亩薄田,却也略可足用。从今往后,不劳长孙郎照拂我妹妹母子三人了。告辞!”
长孙安业对这番恩断义绝的宣言,一时竟目瞪口呆,所谓阳谋无解,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