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高家早晚会为了家产之事与自己闹个你死我活。谁知高家却以决绝和傲骨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一切都结束了,以最不体面的最惨烈的方式。继母失去了当家主母的身份,幼子失去了世家子弟的继承权,幼女失去了显赫的家世和未来的嫁妆。
暮鼓响起的那一刻,众人已经回到立政里的高家府邸。高老太太与高氏母女重逢,恍若隔世,唏嘘不已。
高士廉之妻鲜于氏一边准备饭菜一边吩咐婢女为小郎君何小娘子沐浴更衣。
被长孙无忌唤作“毘提诃”的小公子看着一家子骨肉团聚,既插不进人也插不上话。
暮鼓声止,里门已闭,他也回不了自己家中。百无聊赖之际,他躲开受高士廉嘱托对他鞍前马后嘘寒问暖的高家奴婢,一个人静静地箕踞于正厅侧的回廊上。
如释重负的时候,他才觉察到指掌上磨出了数个老茧和水泡,便时不时揉搓一下缓解疼痛。门后突然闪过一道绿色的身影,不久这抹绿色又回到他面前。
天上的星子零星地闪现,倒映在眼前女孩儿的眼中。“来,伸手——”长孙青璟摇着金创药的小瓷瓶坐在少年面前。
少年吃了一惊,老实地跽坐在长孙青璟面前。长孙青璟掰开他蜷曲的手指,细细地涂抹药剂,时不时学着大人的样子吹上几口气。
“毘提诃,你琵琶一定弹得很好吧?”青璟眨着眼睛拿起小瓷瓶比划了一下。
少年怔了怔,才发现青璟在拿他的小名开玩笑。“啊——不是那个弹琵琶的——”他想了想,决定不去破坏着恬静欢乐的气氛,故作惊讶地说道,“被你猜中了!我的琵琶技艺不输射术。”
“我叫观音婢。”女孩用食指在少年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小名,“你可记住了?”
“我记住了。”少年严肃地长跪起身,“毘提诃也是我的小名。我姓李,名世民,‘济世安民’‘辅世长民’的‘世民’。”
“谢谢你救我们出来。那只白鹞是我偷放的。”
“谢谢你的金创药。白鹞捎信后是我找到了你舅舅。”
李世民正了一下衣冠,将松垮的幞头束紧,掸去胡服领口的尘土,郑重地向青璟行了一个叉手礼:“安和好在,长孙娘子。”
长孙青璟也如法炮制:“安和好在,李公子。”
天上的星子愈加明亮,青璟的眼里盛满了光。“你的手还痛吗?”
“药到病除,不痛了。”他承认自己有点逞强,不过心甘情愿。
女孩突然从袖子里将出两个核桃,放在他膝前:“我饿啦,又不想吃水晶饭。”
李世民哑然失笑,觉得这带着几分可怜,可爱,勇毅和狡黠的女孩甚是有趣,便故意逗弄她:“看好啦,我施法了。”他将两颗核桃置于掌心,使出蛮力捏碎了核桃壳。
青璟略略拍了下巴掌,便从李世民手中接过碎核桃。她轻轻剥除核桃壳,偷偷瞥一眼对方,挑出一块大核桃仁给李世民,又挑出一块大核桃仁给自己;剔出一块小核桃仁给李世民,又剔出一块小核桃仁给自己……一个认认真真分,一个老老实实接受,然后一起开开心心嚼果仁。
眼前这个仗义的少年身上有长孙青璟喜欢的苜蓿香。原野的清新的味道,夹杂着些许的阳光的细腻,些许的泥土的粗糙,这一切都让她充满了安全感。她忍不住膝行到李世民身边。两手松松挽住他的胳膊,认真地征询着:“你说,我这算是没有家了吗?”
“也许我该信口胡诌哄哄她,告诉她舅父一定会待她如己出!”李世民脑海中竭力搜刮着溢美之词,口中却流淌出一段荒诞不经的预言:“等到无忌拜将封侯,等你成为诰命夫人,安业战战兢兢跪在你面前请求原谅。你的叔伯,堂兄弟,从堂亲戚们一定会为曾经的不管不顾后悔不已,捶胸顿足。至于你嘛——只管高高在上斥责他们就行了。”
长孙青璟噙着眼泪笑了。一天跌宕起伏的经历让她顿感劳累,脑中沉沉,眼前昏昏,不觉靠着那条并不健壮的胳膊假寐……
“小娘子——”
“观音婢——”
“李公子——”
家人与仆人寻找他们的呼喊声此起披伏,两个孩子却依偎着彼此在一起睡着了。在他们的睡梦里,和风淡荡,眼前是大片低伏的苜蓿草地,若有若无核桃奶香从草缝间泛出。
一切都显得真实又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