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味道和平日一样吗?”
李世民努力回想着细节:“我记不真切了,好像有杯底有一种粉末,酒里带点酸味,还间杂着滞涩的甜,我以为就是没滤干净的浊酒的味道。”
虞世南叹了口气:“那大概就是那个鬼东西了,巢元方新方子里就有硫磺和紫石英。”
“那是什么?”李世民警觉地问道。他突然拼命甩着头,指着虞世南的身后说道,“虞先生,你的背上为什么长出了四片蝉翼,月光下明晃晃的,上面的纹理真好看!”
虞世南瞪大了双目,把自己年轻时经历的一切荒唐事都回忆了一遍,也想象不出眼前少年见到的怪异情景。他只觉得又好笑又担心。
“公子,你误食了寒食散。最近,皇子皇女们嫌葛洪的老方子不够刺激,让巢元方调制了新药。虽说这散那丸毒死了不少人,不过这年头紫薇城里大家也都沾点让人飘飘欲仙的东西,否则会被人排挤……”
“我会被毒死吗?”李世民的头开始发胀。
“吃一次不会有大碍,只是人分外燥热兴奋,无怪你总想打人。你自己细细想想,平日里会不会这么冲动爱闹事?你找个安静的角落睡上一觉就好了。湖边太冷,药效过了你非冻死在这里。皇帝不宣布宴会结束你又不能离开紫薇城——也不知道他现在何处。百戏台?阖闾阁?仙居台?总之就是行踪不定。来,我找个地方安顿你。”虞世南扶起这个有点暴躁的耿直大男孩,想把他拖离是非之地。
“虞先生,我头好痛。你看见一池子血水,闻到了腥臭了吗?瑶光殿着火了,把月亮都烧红了,你闻到木材砖石烧焦的味道了吗?”李世民跌跌撞撞,险些把虞世南一起带倒。
虞世南安慰他道:“这是寒食散带来的一点小小幻觉,你冷静点。这也好,要是阿茶子诬陷你,你一口咬定被人下了过量的寒食散,昏死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了。到时我来作证。啊,我年轻时也被葛洪的老方子整治过几次。有一次,我吃了药,看见钟太尉和王右军正在下双陆棋——”
“他们一定叫你替他们算输赢点数吧?”李世民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僵硬,但是听到虞世南提到钟繇、王羲之,便忍不住插上一句。
“哦,他们可喜欢我啦。只是他们两人相处起来有一点麻烦。钟太尉扶了一下靠在棋盘一侧的铁锨,招呼我:‘虞姓小友,等我下完这一盘,你就随我去盗韦诞墓,把蔡邕的《笔势论》偷出来,好不好?’我自问是个正直的君子,对盗墓这种肮脏龌龊的事情不屑一顾,可那时却兴奋异常,跃跃欲试。王右军冷笑一声,从身后取出一个卷轴:‘可是这个?小友不须去盗墓,一会儿随老夫赏鹅。’钟太尉便怒道:‘姓王的小子,你居然算计我!’于是二人便把棋子棋盘桌案全部掷向对方……”
“那么你帮哪个?”李世民顿时觉得正人君子哪怕服用了寒食散,出现的幻境也是清新雅致的,忍不住多问一嘴,“是不是很难选?”
“他们打斗得实在激烈,相互叫骂呵斥,一点也不是史书上所载谦谦君子的形貌。我那时吓坏了,却突然发现自己后背长出了四片翅膀,亮晶晶的,还挺好看——对哦,你怎么会看到我服用了寒食散后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蝉翼呢?你这孩子真是太有趣了!一开始我还觉得你是萧矩、宇文皛的小跟班,有些看不起你,也不想搭理你。现在,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也想叫你一声小友。”虞世南微笑着说道,把李世民安顿到一棵杨树下。
“好!”李世民觉得舌头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被人夺舍了一般。但是他心中不免窃喜,升格为虞世南忘年交的话,要张字条还不是手到擒来。
“后来呢?”李大舌头不依不饶地询问道,“钟太尉和王右军谁的武力更胜一筹?”
“哈哈,他们打得昏天黑地,我哪敢多逗留片刻。趁着翅膀还在,就飞走了。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一片梧桐树林里,高处的鸣蝉叫个不停……虽然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但那次我数筹码数得很开心。你就安静坐着,说不定一会儿,你自己胁下也长出一双金色的翅膀!”虞世南有点喜欢这个特立独行的小友,忍不住逗他开心。
“有点意思。”少年回望了一下那个喧嚣的琉璃亭,皱了皱眉毛道,“啊,我不要亭子里,赌桌旁,篝火边那一群犬豕新长出来的鸡鸭翅膀,实在丑陋不堪。我要长出凤凰的双翼!”他赌气似的朝天大吼。
听到李世民说那群花天酒地的年轻人都变成猪狗,长出鸡鸭翅膀,虞世南哭笑不得:“好好好,你的翅膀就和他们的不一样。我已经看到了,是凤凰双翼的形状,又威风又漂亮!”他暗自祈祷这些幻象快一点消失。
靠在他肩头的少年突然开始流泪,向着空无一人的九州池上方絮絮叨叨,声音越来越响。
“阿耶,阿娘,我好想你们啊!”
“高先生,我也想你啊!”
“无忌,你知道紫薇城里有多少个疯子和傻子?”
“大志,大慧,我以后再也不笑话你们了。”
“张夫子,敏行,除了你们我不要别人指点我写诗。”
“玄霸,你为什么不等我回家啊!为什么急匆匆离开我啊!你存心让我代你受罪,太不仗义了!”
“观音婢,观音婢。”他的声音低沉温柔起来,“你过得好吗?我好想你。我本来准备送你一个刻着观音像的玉勒子,你肯定喜欢。后来我改主意把它送给一个可怜女孩了。昊天上帝管不住自己亲儿子为祸人间,就让观音菩萨保佑生死未卜的小采女吧。观音婢,你不要怪我。”
虞世南不耐烦地捂住了那张逐渐失控的嘴,拽着这张嘴的主人逃离了九州池,唯恐多逗留一刻会招致无限祸患。
李世民醒来时,已经身处右夹城的映日台。
他想起自己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只硕大的蝉抓着他一路从九州池上空的一片火海中掠过,直扑右夹城。
把他放下地之后,这只能说人言的蝉一本正经地叮嘱他道:“李公子,你可记住了,你是凤凰,不要变得跟紫薇城里那些鸡鸭虫豸一般。你要设法早日与家人团聚,好好活着,这里的人配不上你。”它言辞恳切,一切都像真实发生过的一般。那蝉翼上的暗纹还历历在目。
李世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确认窗外的稀疏的星子是真实存在的,寒食散产生的幻觉消失了。
一张藤纸从他枕着的大氅中抖落,上面居然是虞世南亲笔书写的《结客少年场行》。他不记得自己昨晚问虞世南要字了,虞世南也未必这么爽快。他猜测是自己酒醉时从别人手里捎的。
捎都捎了,管它呢,现在这诗这字属于长孙青璟了!
李世民环顾四周,四下无人,便从胸口取出长孙青璟的书信,和藤纸整整齐齐叠在一处,贴身收好。
他转到整场噩梦开始的百戏台。宾客们大多横七竖八地倒在案几边上,还有一些人端着酒杯,抱着琵琶蠕动着,一些人撑着凭几鼾声大作。
几对柘枝舞伎从绸缎制成的巨大荷花中化生,随着帽檐上金铃的晃动,将手执的花束抛洒到酒酣耳烫的佞臣和勋贵身上,抛洒到醉意朦胧的乐伎和争奇斗艳的内外命妇身上,抛洒在这个看似权御万邦却早已中枢失控,走向日暮的王朝身上。
晨钟声渺远不可闻,但天已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