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车驾华贵而齐整。
沈瑾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马车里,靠着软枕,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寒风。
阿蛮在一旁小心地剥着温热的栗子。
车内暖香浮动,与车窗外冰天雪地的北境恍若两个世界。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沈瑾闭着眼,脑海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这几日的画面:父亲的沉默,雪地里染血的脊背,被绳子拖着踉跄前行的女人,两个清晰的小字……
车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马匹受惊的嘶鸣和护卫的低喝隐约传来。
“怎么回事?”阿蛮吓了一跳,放下栗子,下意识地护在沈瑾身前,紧张地掀开车帘一角。
“小姐!好像,好像有东西扑过来挡了路!”车夫的声音带着惊疑。
沈瑾的心莫名一跳。
她拨开阿蛮护着的手,自己倾身凑到车窗边,掀开厚厚的棉帘子一角,朝外望去。
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马车前方的冻土官道上,一个人影正从雪地里挣扎着爬起来。
正是那个山坳里被鞭笞的少年!
他身上还是那件单薄破旧的棉袄,沾满了尘土和雪末,冻得瑟瑟发抖。
然而此刻,那双曾经空洞死寂的眼睛,却在看清她掀开车帘的刹那,像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绝处逢生的倔强。
甚至来不及彻底站直身体,就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卑微的姿态,几乎是边扑边爬着往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车辙碾过的车道上!
那“咚”的一声闷响,隔着风雪都仿佛能清晰地传入沈瑾耳中。
少年抬起满是尘雪的脸,凌乱的额发下,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车厢窗口的缝隙,看着着沈瑾露出的半张脸,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穿透寒风的力量:
“求小姐……带着阿獒!”
阿獒。
沈瑾想起来了,那日管事呵斥时,喊过这个名字。
“小姐!这……”阿蛮惊得叫出声,又慌忙压低声音,带着厌恶和恐惧,“这贱奴不要命了!他怎么能……”
沈瑾没有回应阿蛮。她微微探出小半个身子,凛冽的北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先是目光低垂,落在车辕前那个跪伏的瘦削身影上。
少年额头上沾着泥土和雪粒,刚才磕碰的地方已是一片刺眼的红。
可他那双眼睛,依旧直勾勾的、带着一种让她心惊的执拗和祈求,仰望着她。
像荒野里抓住唯一一根藤蔓的孤狼。
她的目光,慢慢地、慢慢地越过了阿獒卑微的脊背,穿透迷蒙的风雪,望向道路尽头那隐在云雾中、只能看见大致轮廓的雄浑身影。
巍峨的宫墙在视线尽头无声矗立,像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阴影笼向整个天地。
车轮依旧在前行,越来越靠近那座宏伟的都城。
沈瑾的手指悄攥紧了厚重的车窗帘布,指尖用力得微微泛白。
长安城深处,那些被金丝雀一般豢养在高门贵府里,为了一块绣帕的针脚、一首闺阁小诗而矜持微笑、一生只能仰望父兄和夫婿鼻息过活的少女们……
她们的脸庞,她们被华丽绫罗和繁琐礼节紧紧束缚的一生,仿佛瞬间在沈瑾的眼前清晰地浮现、交错、重叠。
马车前,是匍匐尘埃求一条生路的阿獒。车窗之外、道路尽头,是象征着万千女性共同命运的京城与宫阙。
寒风呼啸掠过马车华丽的顶盖,发出呜呜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