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皇室嫡子教养之严,非同小可,更明白帝后对其期望之深。
然而,亲眼目睹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被经史子集压得喘不过气,甚至连片刻属于童年的天真幻想都成了奢侈,源于人性本能的怜惜与不忍,终究战胜了明哲保身的谨慎。
思虑再三,我寻了一个寻常的午后,来到了椒房宫。
殿内依旧弥漫着熟悉的檀香,混合着药草若有若无的清苦。
闲话片刻家常,关切地问候了她的凤体后,我觑着她神色尚算平和,不似往日凝重,便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切入了正题。
“娘娘,”我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尽量不让这一切显得冒昧而突兀,“前几日在太液池边偶遇二皇子,瞧着殿下似乎清减了些,读书甚是刻苦。臣妾见他年纪尚小,即使想如寻常孩童般玩耍片刻,却只能生生按捺,心中实在有些不忍…。。。”
盛望舒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那双总是平和温婉容纳百川的眸子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无奈,有深切的怜爱,更有一种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
她没有立刻看我,目光缓缓投向窗外灼目的阳光,试图暂时掩盖内心的波澜。
“琏儿的事…。。。”她的声音有些飘忽,“本宫如何不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可他是嫡子,自出生起,便注定与旁人不同。陛下对他寄予厚望,四岁启蒙,五岁通读《孝经》《论语》,如今接触《尚书》…。。。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意思,亦是祖制惯例。”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陛下常说,储君之教,不可不严,江山之重,需从小砥砺。心智、学识、品行,无一可松懈,本宫亦是如此认为。”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早已了然。
盛望舒终于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仿佛能看穿我所有未宣之于口的同情与不解。
“羲和,”她唤我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我的心上,“你以为本宫不心疼吗?”
她的唇角牵起一抹极淡、极苦的弧度,“琏儿是本宫身上掉下来的肉,看他那般辛苦,连梦中呓语都是背诵文章,本宫心里又何尝好过?恨不得代他受这份累,这份苦。”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望向了更深远、更无奈的地方,声音压低了些,“可是,在这宫里,无论是你,是本宫,还是琏儿,我们都享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尊荣,锦衣玉食,万民仰望。羲和,你需明白,每一分尊荣的背后,都是沉甸甸的责任,有其必须付出的代价。”
她微微前倾了身子,那双看尽后宫风云的眼睛直视着我,语气变得异常凝重:“江山社稷,是琏儿必须承担的责任,不得推卸。稳定六宫、辅佐君王,做好天下女子的表率,是本宫必须承担的责任,亦无从逃避。”
她的目光愈发锐利起来,仿佛透过我,看到我身后那个日渐倾颓、却依旧将全部希望系于我身的辅国公府。
“而你,羲和,景家送你入宫,难道不也是将一份光耀门楣、维系家族的责任,压在了你的肩上吗?”
是啊,我与谢琏,与盛望舒,乃至这后宫中的许多人,谁又不是被无形的责任与期望捆绑着,在这华丽的囚笼里挣扎前行?
盛望舒重新靠回椅背,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端庄持重,却更添了几分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无奈。
“享受了怎样的荣光,就必须承担对应的重量,这是规矩。琏儿的路,从他成为嫡子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本宫能做的,也只有在他疲惫时,给予些许安慰和鼓励,仅此而已。”
这话彻底使我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温情烟消云散。
我明白,盛望舒并非不爱自己的孩子,恰恰是因为爱得深沉,因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残酷的法则,才不得不如此狠心,如此严格。
她是在用她认为最正确的方式,保护着谢琏,打磨着他,期望他能在这条注定布满荆棘的路上,走得稳一些,再稳一些。
一股混合着释然与悲凉的情绪在我胸中涌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向她郑重地行了一礼。
“娘娘教诲,臣妾明白了。是臣妾思虑不周,只顾着怜惜殿下年幼,却忘了身在皇家,自有其不可推卸的重任与不得不承受之重。是臣妾狭隘了。”
盛望舒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几分极淡的欣慰,与那始终萦绕不去的疲惫交织在一起。
“你能明白就好。去吧,你的这份心意,本宫和琏儿都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