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光闭着眼,靛蓝发带下的俊逸眉眼罕见显出几分挣扎与苦痛。
乌静寻面无表情地替他换好药,这样的事做了三次,早已娴熟。
“好了,走吧。”
这是两人今夜见面之后,她说的第一句话,看样子,也是最后一句。
裴淮光可耻地贪恋这唯有她们二人相处的短暂欢愉,沉默地拢好衣裳之后,没头脑地突然说道:“嫂嫂,今日我读了一本诗集。”
他猜测她许是喜欢阿兄那样文武双全、从容弘雅的男子,读书、习字,都变成了练刀之余他常做的事。
看出他神色之中莫名的天真,乌静寻偏过头去。
她很想表现得再刻薄些,说你还会读书?可多年教养使然,她只能沉默。
哪怕她知道这样的话其实说不准能更快帮助她解决这个麻烦。
裴淮光似是没有察觉她眉眼之间的淡淡不耐,犹自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是李太白的诗。
乌静寻垂着眼,没说话。
裴淮光转过身去,支合窗上糊着薄薄一层纱纸,根本遮挡不住清冷月辉落在她身上,一身冰肌玉骨,脸上却端庄无瑕,像是莲花座上垂眸看向悲苦众生的菩萨,那样博大慈爱的胸怀,唯独容不下一个他。
“我待你,就如这月光一般。”
“嫂嫂,你该知道。”
多么可笑,他说着背伦忘礼的话,还要提醒她,她们是叔嫂。
裴淮光站起身,回金陵这小半年,他身形又拔高许多,这样一站一坐之间,很容易催生出居高临下的傲慢与逼促。
但是……
乌静寻只感觉到一阵沉重的叹息与哀怨。
他叹息什么?哀怨什么呢?
这样不容于世人之间的情愫一旦曝光,他多半只被阴阳怪气几句‘少年风流’就过去了,她却要面临全盘离析的困境。
市井之中会传出怎样难听的言论,耶娘阿兄会投来多么厌恶失望的目光,老太君她们会感叹一些娶妻不贤的话……
就凭这点儿情意,就会让她堕入难复平静的境地。
又叫乌静寻怎么接受?
“等到卯时,太阳升起,月光也就不复存在了。”乌静寻抬头看着他,他的瞳色在暗夜之中仍像是琥珀珠,可就是这样浅淡的瞳色,哪怕主人再作出什么深情模样,都只会让人感觉轻佻。
至少乌静寻是这么觉得的。
“你的情意,也是如此。”
少年人的情意一旦燃起,就像是夏日热风、冬日野火,烧得他们只管闷头闷脑向前冲,全然不顾这些灼热滚烫的情意是否会灼伤旁人。
不过是水月镜花,乌静寻若信了,当真了,才踏出去一脚,就会坠入深不见底的静湖之中。
没有人可以救她。
“你的伤好得很快,用这药再涂上几日,叫伺候你的女使或是小厮替你换药就是。”乌静寻今日过去给老太君请安时,琼夫人说给二郎房里塞了几个模样秀丽的女使,话里似乎藏了些什么,但乌静寻不愿深思。
她伸出手,凝着霜雪一般的掌心盛着一瓶伤药。
裴淮光只是看着,没有动手去接。
“我不能再来了吗?”
乌静寻的声音同样很轻,却坚定:“如果你想让我活下去,就请不要再来了。”
“缕云园是我与你阿兄的小家,与你没有半分干系,小叔。”
裴淮光默然良久,接过伤药,同样冰冷的指腹擦过她的掌心,月光也毫不吝啬地落在他长而敦直的背影上,只是那道身影很快就遁入黑暗之中,再也寻不见。
乌静寻闭了闭眼。
她知道,能被性命这种事威胁到的,只有真心爱护、珍惜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