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也跟着点头,又有些忧虑:“难不成娘子是嫌弃奴婢打的小呼噜太响?”
乌静寻莞尔,素面丽容的美人微微笑起来,霎时间淡去了她先前沉浸在医书之中周身萦绕的避世清冷之感:“没有的事儿,你们白日里忙活了那么久,我只是看看书写写字而已,晚上自然该你们多歇歇。”
紫屏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乌静寻坚定地赶回屋歇着去了。
再不走,她担心裴淮光与她们俩撞上。
翠屏她们也催着乌静寻放下书上床歇息,将玉香花串水草纹罗帐放了下来,又吹灭了屋内的蜡烛,只留了一盏小灯晕出淡黄烛光,‘嘎吱’一声响,屋内顿时只剩乌静寻一人。
翠屏与紫屏穿过廊庑,走向上房后边儿的偏房,嘴里还说着话。
“你说娘子为什么要叫咱们将那大红绣石榴百子千孙帐换下来?红红火火的,瞧着多喜庆啊。”
刚刚翻了墙进来,近乎无声地落地在庭院花圃后边儿阴影之中的裴淮光耳廓动了动,想起昨夜他去寻乌静寻换药时的事儿。
她们都不知道,他看着那象征着夫妻新婚,子孙繁茂的喜帐时,有多不痛快。
她们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他才愿意点头换下那红得烦人的喜帐。
就算用了些小心机,那又怎样?
裴淮光看着天边润润圆月,心思飘到昨夜。
乌静寻专心替他换药,不料先前还勇猛得以一人身勇斗十几个黑衣人的小叔突然柔弱地倒了下去,乌静寻不想扶他,可是这样伤口又要崩裂开,依着他的性子,定然又要折腾自己。
乌静寻憋着气,急中生智抽出绢帕垫在手心,扶住他的臂膀:“怎么了?”
听出她轻轻话音之中的不耐烦,裴淮光心中发涩,情绪也愈发躁乱低迷起来。
“我瞧着那帐子,就像是瞧见大慈恩寺后山的血,一时之间有些失态了,嫂嫂见谅。”说完,他就想直起身子,乌静寻手上却一沉,隔着薄薄一层绢帕,她清晰地感知到手臂之下,脉络之中,那如春日化冰雪水般汨汨不绝,汹涌而旺盛的生命力。
她不由得对此时突然显出柔弱之态的小叔生出几分好笑与刻薄的讥讽。
情爱这种东西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连眼也不眨连杀数人的刀客都能为了叫她换下新婚才会用到的百子千孙帐而耍上小心机。
他这样的人会晕血吗?不过是使些心机想让她换下喜帐而已。
见乌静寻沉默,裴淮光此时是背朝着她的姿势,他略回头,看见女郎玉一般的侧脸,鲜艳柔润的唇紧紧抿着。
像是有些不乐意。
裴淮光幽幽的声音在黑暗的内室中响起:“若是我看着这帐子,心中惧怕,只怕这伤口愈合的速度更加慢些。到时候,更少不得要来麻烦嫂嫂了……”
他话音刚落,乌静寻便点头答应:“我明日叫人换下就是。”她的声音清冽淡淡,带着一股淡淡的警告意味——我已经满足你的要求,莫要再起幺蛾子。
裴淮光心知肚明她是不想自己再纠缠才痛快答应,但心里还是有一股满足与哀怨交缠不休的奇妙感觉。
裴淮光换好药之后没再说话,沉默着走了。
乌静寻在夜色中望着那副喜帐,上面石榴累累、孩童憨态的每一细致图案,都是她亲手所绣,但正如她绣这副本该承载着新妇羞赧、期盼与憧憬等等美好心愿时的心境一样,答应换下这副喜帐时,她心里亦没有多少波澜。
她不想让裴淮光打扰到现在的生活,所以愿意勉力周旋,换下象征着新婚喜庆的帐子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裴淮光走了好一会儿,乌静寻仍坐在罗汉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在柔和月辉下,喜帐上用缕金红线绣成的累累石榴发出的喜庆光彩。
她的这些阴暗小心思,在月光下似乎无所遁形,可裴淮光是知道的。
……只是他也不在乎。
廊庑下两个女使的脚步轻快。
紫屏嗔怪地瞪她一眼:“现在只有娘子一人,看着那喜庆的帐子岂不是触景生情,更想姑爷了?”
翠屏作恍然大悟状:“你说得是!娘子没出嫁时就念着姑爷,都犯了相思病了呢!都说医者不自医,只要姑爷一回来,娘子这相思病定然就药到病除了!”
后边儿依稀又传来些许话音,伴随着女使们低低窃窃的笑声,裴淮光忽地痛恨起曾为他避开过许多次灾祸的灵敏听觉。
听不到,不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了吗?
这是他入夜来缕云园的第三晚。
看着那副色泽清雅的帐子柔柔垂下,质地细腻轻盈的云片纱拂过女郎手腕,像是情人无声呢喃的爱抚,落在裴淮光眼中,像是幽幽点燃的一簇青莲业火。
烧得他内里泛起细腻隐秘的痛。
女郎冰冷的指腹落在后背上,那阵疼痛又悄然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