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第一次直直地看向罗一成,眼神里带着无奈和冷笑:“你说得倒轻巧?难道你买房子首付是你自己赚的?你告诉我你上班挣的钱够买房吗?”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脚步声和远处车辆的噪音。
过了好一会儿,罗一成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浓浓的无奈和疲惫,终于不再有说教的意味:“算了。”他低声说,走上前一步,抬手重重地拍在寇大彪的肩膀上,手掌停留了几秒,“反正,我把你当兄弟,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
寇大彪默默低下了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行吧!谢谢你。我要回去了!”
“那下次有空再出来……”罗一成的声音此时已经比之前矮了几分。
二人分别后,寇大彪没有再拐去东方网点,而是径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罗一成那些话,还有之前陆齐的“建议”,像循环播放的录音,在他脑子里打转。
“你去开出租……”,“你去当保安……”,“混个保洁总行吧……”
每一句都像站在干爽的岸上,对着在水里扑腾的人喊:“你倒是游啊!多简单!”他们看不见水下的暗流,也感觉不到快要溺毙的窒息。寇大彪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辩解,比如腰伤,在罗一成他们看来,恐怕和屏幕上“网络连接中断”的提示一样,只是个碍眼又苍白的借口。
你落魄时,你所有的困难,在别人眼里都是你不求上进的证据。这个世界,哪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没穷过,不懂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绝望;没病过,不觉着健康是最大的财富。真正的兄弟,或许不该是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披着“为你好”的铠甲肆意说教,而是在你掉进坑里时,默默递下一根绳子,或者,干脆跳下来陪你蹲一会儿。
想到这里,他心里那股被误解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凉的孤独感所取代。他加快了脚步,仿佛那个虽然破旧但能遮蔽风雨的家,是此刻唯一能收容他的地方。
快到楼下时,他习惯性地抬头望了一眼自家窗户——一片漆黑。心里顿时一沉。电果然还没来。这在他意料之中,但亲眼证实,还是让胸口堵得慌。
楼道的感应灯坏了很久,他用力咳嗽了一声,昏黄的灯光应声亮起,照亮了斑驳的墙壁。摸出钥匙打开门,屋里是比楼道更深的黑暗和寂静,他顺手去按门边的开关,“啪嗒”一声轻响,灯毫无反应,家里依然陷在黑暗中。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他借着这点微光看向里屋的床铺,菲菲蜷缩在狗窝里安静地像个孩子,父母也早已经躺在了床上。父亲面朝里,一动不动,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母亲则侧卧着,面向窗户,听到他进来的动静,轻轻翻了个身。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疲惫。
“嗯。”寇大彪应了一声,摸黑走到自己的小床边坐下,床板发出“吱呀”的呻吟。
“今天你就凑合去公共浴室洗洗吧,那边有热水。”母亲的声音又响起来,平静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明天一早,我把你爸弄到轮椅上,推到供电局门口去。我看他们给不给通电!”
躺在里面的父亲这时发出一声尴尬的、短促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哼,我去有什么用?人家根本不吃你这一套的。”
寇大彪心里一阵发紧。他知道母亲说的“推到供电局门口”是什么意思,那就是去耍无赖。他不想父母去受这个罪,更怕事情闹大无法收场。他沉默了几秒,低声劝道:“妈,要么……我们还是老老实实把罚款交了吧?你这样去闹,我怕到时候不止不通电,再把你给关进去。”
“几万块唻?要交也有讨价还价吧!”母亲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些,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吩咐口吻:“你回来得正好。别坐着了,去楼道间,把你爸那个破轮椅拿下来。”
寇大彪低低地“嗯”了一声,身体却像灌了铅,没有立刻动弹。他依旧坐在床沿,目光已在黑暗中逐渐适应,能更清晰地勾勒出月光下父母并排躺卧的轮廓。父亲因病佝偻着身子,而母亲侧卧的姿态,却透着一股历经风霜磨砺出的坚韧。
这个家,就如同这间深陷黑暗的屋子,窘迫,残破,仿佛摇摇欲坠,却总被一种顽强的生命力紧紧维系。或许,这就是“家”本身的力量。这个家平日少不了争吵和埋怨,可风雨来临,他们总能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互相包容。
母亲嘴上从不饶人,时常嫌弃父亲的拖累,可这么多年,她从未真正离开,依旧日复一日、任劳任怨地守着这个家和床上的人。寇大彪清晰地记得,父亲病情突发时,母亲眼中那份无法掩饰的恐慌,那是唯有至亲之间才会流露的、最深切的担忧。
在这一刻,之前困扰他的许多念头,忽然变得无足轻重了。什么出人头地,什么光宗耀祖,那些外界衡量成功的标尺,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也许他此生都不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更买不起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但能像现在这样,陪伴在父母身边,感知这份吵吵嚷嚷又无法割舍的温情,他内心便感到一种踏实的、近乎完整的幸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带着寒意灌入肺腑,也让他更清醒了几分。他终于站起身,默然地向门口走去。
楼梯间那辆轮椅积满了灰尘,说来讽刺,已经很久没用了。父亲是个倔强的人,一只手拧毛巾洗脸,一只手吃饭,一只手穿衣服……但凡能自己解决,他就绝不麻烦别人。他宁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拖着身子慢慢移动,也不愿坐进那“破玩意儿”。虽然活动范围有限,可他每天在菲菲的监督下,仍旧准时地上楼、下楼,坚持锻炼。
寇大彪心里清楚,去供电局门口闹事并不光彩,可为了母亲,为了这个家,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回想过去,他就是太要脸、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才活得这么憋屈。现实摆在眼前,他不是什么富贵家庭出身的孩子,没那资格空谈理想和尊严。而明天,他发誓,一定要站出来,保护自己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