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没有为此努力过,这段日子他就在极力抑制对他的纠缠。
可在这样一个暴雨轰鸣的夜晚,对情爱的渴望再一次冲垮了他的心理防线,面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明明知道转身才能维持最后的体面。
双脚却像扎根在了原地,半步也无法挪动。
方绍伦将伞柄塞到他手里,转身冒雨跑进了昏暗的楼道。看着那抹清瘦的背影,三岛春明蓦地把伞一扔,追了上去。
上一次,听完戏,他送他回家,也是在这个昏暗的楼道,他揪住他的胳膊,吻住他的唇,方绍伦几乎没有挣扎,在他虔诚地祈求和低声的蛊惑里,完全地奉献了自我……可是这一次……
方绍伦狠狠地推开他,冷声道,“春明,别逼我恨你!”他转身飞快地上楼,钥匙插入锁孔,片刻之后,铁门“嘭”一声被重重地甩上。
这一声像是甩在三岛春明的心上,他捂住胸口,勾着腰,顺势在楼梯上坐了下来。雨水在青白的皮肤上蜿蜒流淌,修长的手指蜷缩起来,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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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爷在夏季末,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沪城。
他去印缅只是为了躲避纠纷,在东瀛和华国最终签署《停战协定》后,时局逐渐趋向缓和,海面封锁松懈不少,他走水路回到了沪城。
不过在这次事件中,国民政府过于软弱,尤其协定内容规定东瀛军队可长期留驻吴淞、闸北、江湾引翔港等地,而华国军队反而不能在沪城周围驻扎设防。
此条引发了沪城民众的强烈不满,自发组织了多次游行示威活动。
方绍伦在街头碰到鲁胖子带着城防队员往英总领事馆方向走,看见他,鲁胖子翻身下马,示意罗铁和身后几个弟兄先去。
“哎,在那抗议呢,都是英国佬说什么调停,还不是偏帮着东洋鬼子!咱华国血性男儿能看得过眼?可不就闹起来了嘛!还打伤了参与谈判的华方代表。”鲁胖子愁眉紧锁,“捕房监狱又得人满为患!哎,兄弟,你不干这个事可真是英明得很!该关的关不了,不该抓的还得抓,别提多憋屈了!”
他骂骂咧咧地上马走远了,方绍伦听了却是心中一动。他原先就想从戎,可是碍着他爹未能成行,如今可算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要打自己人他是绝不愿意的,不管哪个派系,可要是对付外来侵略者他绝不手软!一时间热血涌上头,以致浑身都燥热起来。
等回到办公室,还在思索着这个事,难道去招募站报名?回头请鲁胖子吃饭,问问这事。办公室电话铃声响起,伍爷醇厚的嗓音从话筒里传来:“绍伦,我回来了,上家里来吃个晚饭?”
伍公馆的席面上,只有一道天麻煨乳鸽是荤菜,其余三样都是清淡的素炒。伍爷亲自给方绍伦盛了一碗汤,温声劝慰,“绍伦,你爹跟我一样都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万物都要顺应这世间的规律。你看开些,要保重自己身体,这瞧着比之前又瘦了不少。”
他看着他喝了一碗汤,才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你们年轻人啊,总以为身体是铁打的,一门心思赚钱、奔事业,像定坤也是,近来又弄了个场子,倒忘了头个矿洞差点弄瞎了他那双眼睛……”
“啪嚓”一声脆响,调羹掉到汤碗里。
伍爷叹了口气,不疾不徐又说道,“他也是赚钱心切,只说要在曼德勒置办庄园,又要上仰光买别墅,矿上老手都不敢接的爆破,他穿个防护服,戴个护目镜,就自己上了……那爆破的事是能闹着玩的?热浪把眼镜都炸了缝,多亏曼德勒那洋鬼子医生还有点道行,药水外冲,蛇胆内服,才没变个瞎子。要不然就是挖出满坑的A货又哪里划算呢?”
“他看着身体硬朗,从沪城回来也大病一场,卢家那小女儿天天不离左右的伺候着汤药,赶都赶不走。振廷就想将两孩子凑一块……之前据说为了拒绝洋鬼子的求婚,让定坤假装未婚夫来着,想来个假戏真做,还找我说合。”
“我怎么会不清楚定坤的心思呢?劝他们不要碰壁也不听……果然就被拒绝得明明白白,只说要赚钱,无心婚姻也无心情爱啦。”伍爷就像拉家常一样,跟方绍伦絮叨着桩桩件件,他并不十分清楚这其中的纠葛,抓了赵文细问,也只能知个详情大概。
可他洞明世情,知道这两个相爱的人只怕是生了嫌隙。他不偏不倚,总要把知道的说出来。
方绍伦离开伍公馆回去公寓的路上,脑海里还回荡着伍爷感慨的声音,“绍伦啊,人生一世要找个相知的人其实不容易。三十多年前那场洪水带走了我的爱人,这几十年我再也没有遇到过知心人了……要真是各自变了心思,也没什么,人事多错迁,誓言也不是要守到底。”
“可要是双方都有情……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大概是这世间最遗憾的事情……”
方绍伦带着满心的惆怅走到公寓楼底下,一辆黢黑的小汽车停靠在路边,车门打开,和夫走下来,向他恭敬地弯腰,“方先生,少主病得厉害,请您移步去看看吧。”
要是平时,方绍伦大概不会如此绝情。可这个晚上,他因为伍爷的话语,心底翻起了惊涛骇浪。张三在曼德勒经受着伤病,他却在沪城酒后乱性……愧疚已将他淹没,再听不到旁的呐喊。
“抱歉,生病需要的是医生,我要休息了。”他决绝地关上了楼道门。
方绍伦内心清楚,即使跟张三已走到穷途末路,他也不应该再跟三岛春明纠缠,快刀斩乱麻向来是处理感情问题最好的方法。
他因而打算休年假,回月城一趟。
西南一直有“百日祭”的习俗,逝者去世百日后,家属举行祭拜仪式,可以脱去孝服,日常饮食起居逐渐恢复正常。
不过还没等他成行,先接到老管家的电话,苍老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大少爷,大少奶奶昨晚上就发动了,可产婆说情况不太好……您赶紧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