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边的男人一袭金线竹纹玄袍,手执黑子,缓缓在棋盘落下之后,方才嗯了声。
常春弓着身等了一阵,见自家殿下再无其他吩咐,正准备像往常一样退下,榻边之人开了口:“派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常春愣了下,待反应过来,赶紧抬手抽脸:“奴才该死,竟险些忘了。”
他道:“那日堵在门前的杨家人的确是青岩镇本地人,老俩口育有一子名唤杨明,原为掖州卫骑兵营丙字队的屯长,七年前战死沙场。杨明之妻得知消息,也在生产时不幸出血而亡,只留下那个叫杨破虏的孩子。”
“至于那日一道前来的十二人,皆为杨明在掖州卫的同袍。听闻杨明此人忠勇仁厚,虽只是个小小屯长,待手下的兵将们却亲如手足。战事结束后,掖州卫的士兵或是卸甲归乡,或是论功行赏、调往别处当差。那日来的十二人里,有像耿东一样在北衙禁军当差的,也有在南衙十六卫当差的,还有两个是金吾卫……”
见榻边的年轻王爷并无不耐,常春还细致的将每个人分别是什么差事职位都如实说了一遍,末了,他道:“他们虽然都是些大字不识的粗鄙军汉,却个个还挺讲义气。每年都会凑些钱买些米粮柴油,接济一下杨家老俩口。此番杨老汉一家入京,人生地不熟,这才寻上他们带路。”
司马璟静静听罢,修长指尖摩挲了两下黑棋,才道:“知道了。”
常春脑袋低了低,心道这会儿应当没别的吩咐了吧。
念头才起,却听得上座冷不丁飘来一句:“这些事,你打算何时回禀宫里?”
常春弓着的背脊一僵。
再次抬头,他面无血色,嗓音都发颤:“殿、殿下这是何意?”
“好歹也在我身边待了六年……不对,今年已是第七年。”
司马璟斜乜着他:“你应当知道,我最烦有人在面前装傻。”
“奴才不敢!”
常春噗通跪下,以额触地:“奴才、奴才……奴才对殿下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似是听到什么笑话,年轻男人低笑了声:“从无二心。”
这笑声极轻极淡,常春却觉得千钧巨石般压在了他的肩背。
他身子不由伏得更低,直到一阵脚步声响起,眼帘之下映入一双绣暗金云纹的乌皂靴。
“我早知你是母后暗插的人。”
听不出喜怒的声音给他定了性,下一句却又叫他惨白的脸庞燃起一丝希望:“知道我为何留你至今?”
常春两股战战,满脸冷汗:“奴才……奴才愚钝。”
“你是那一批太监里,胆子最大的。”
司马璟负手而立,淡淡睇着伏地颤抖的奴才:“若哪日我不在了,柳仙苑那些蛇也有人喂。”
常春闻言,也想到七年前他被太后选中,和其他七个太监一起送到景王府贴身伺候的场景,霎时又悲又喜,险些要哭出声。
刚从戎狄回来的少年殿下,可比现下更为邪性冷戾。
他是真的将两个太监踢下了蛇窟。
常春至今还记得那两个太监被百蛇缠身时的凄厉惨叫——
他在旁看得险些尿裤子。
七年过去,当初和他一批的太监,死的死,病的病,如今只剩他一人。
“还请殿下明鉴,奴才虽是太后派来伺候您的,但这些年,奴才一直听您的吩咐,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您的事。”
常春带着哭腔,生怕这大正月里,殿下心血来潮也要踢他喂蛇,连连磕头:“奴才对殿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啊。”
司马璟并未出声,只冷眼看着地上不停磕头的奴才。
这些年来,他对身边奴才一直是睁一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是跑到他面前犯蠢,他也懒得去计较。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想护着的不仅是柳仙苑那些蛇,还有一个人。
“行了。”
眼见凿花地砖上印出殷红血痕,司马璟慢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一仆不事二主的道理。念在你这些年还算妥帖,我可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常春怔怔地抬起脸。
“若是当我母后的奴才,我会给你寻一个安稳去处。若是选择继续待在我身边……”
司马璟垂下眼睑,道:“一旦叫我发现变节,你自己跳蛇窟罢。”